书城公版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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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哀帝

〖一〗

桓温请迁都雒阳,诚收复之大计也。然温岂果有迁都之情哉?慕容恪方遣吕护攻雒,温所遣援者,舟师三千人而止。温果有经略中原之志,固当自帅大师以镇雒,然后请迁未晚。惴惴然自保荆、楚,而欲天子渡江以进图天下,夫谁信之?为此言也,特以试朝廷所以答之者。而举国惊忧,孙绰陈百姓震骇之说,贻温以笑。温固曰:吾一言而人皆震恐,吾何求而不得哉!王述曰:“但从之,自无所至。”温说折矣。而周章议论之情形,已早入温之目中。其云“致意兴公,何不寻遂初赋,而知人家国事”,非惮绰也,笑晋人之不足与人家国也。

夫温以虚声动朝廷,朝廷亦岂可以虚声应之?王述之议,亦虚声也。使果能率三吴、两淮之众渡江而响寿、谯,诏温移屯于雒,缮城郭、修坞戍,为战守计,而车驾以次迁焉,温且不能中止;外可以捍燕、秦,而内亦可以折温之逆志,乘其机而用吾制胜之策,诚百年一日之会,而晋不能也。燕、秦测之,温谅之,晋不亡者幸耳!

内宁而外可无忧,一道也;处治安之世以建威销萌之道也。外无忧而内可宁,一道也;处纷乱之日以彊干弱枝之道也。夫桓温者,何足虑哉?慕容恪之沈鸷,苻坚之恢豁,东西交逼以相吞,而唯与温相禁制于虚声,曾不念彊夷之心驰于江介也,是足悲也!晋不成乎其为君臣,而温亦不固为操、懿者也。

〖二〗

为人后者,为所生父母服期,亦天下之通丧也,仅见于士丧礼,而以情理推之,固可通于天子。天子丧礼无传文,后世执期丧达乎大夫之说,以屈厌而议短丧,非也。哀帝欲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则过;既而欲服期,是已。江霦执服缌之说,抑帝而从之,邪说也;天子绝期,而又何缌乎?为人后而继大宗,承正统,上严祖考,而不得厚其私亲,此以君臣之义裁之也。故欧阳修、张孚敬称考、称皇、称帝之说,紊大纲而违公义,固不若汉光武称府君之为允矣。

位号者,天下之公尊,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于其亲,义也。若夫死而哀从中发,哭踊服饰之节,达其中心之不忍忘,则仁也。降而为期,止矣;过此而又降焉,是以位为重而轻恩,戕性之仁矣。哀死者,情也;情之所自生者,性也。称尊者,名也;名之所依者,分也。秩然不可干者,分以定名;怆然不容已者,情以尽性。舜视天下犹艸芥,而不得于亲,不可以为人,霦独非人之子与?必欲等之于疏属而薄之,则何如辞天子之位而可尽一日之哀也!王子母死,请数月之丧,而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生而为庶子,莫如之何也。哀帝不立乎天子之位,而可致其哀,非生而诎者也。然则天子之位,其为帝之桎梏乎!周礼残缺,而往圣之精义不传,保残之儒,徒纷纭以贼道,奚足取乎!

〖三〗

苻坚之世,富商赵掇等车服僭侈,诸公竞引以为卿,坚恶而禁之。天下之大防二:中国、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别,而先王强为之防也。夷狄之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贵贱焉,特地界分、天气殊,而不可乱;乱则人极毁,华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早,所以定人极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君子之与小人,所生异种,异种者,其质异也;质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产殊类、所尚殊方,而不可乱;乱则人理悖,贫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滥,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呜呼!小人之乱君子,无殊于夷狄之乱华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

小人之巧拙自以类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衒巧而以贼人。拙者,农圃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尝轻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迟,恶之甚、辨之严矣。汉等力田于孝弟以取士,而礼教凌迟,故曰三代以下无盛治。夫以农圃乱君子,而弊且如此,况商贾乎?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已亟者也。乃其气恒与夷狄而相取,其质恒与夷狄而相得,故夷狄兴而商贾贵。许衡者,窃附于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为商,可以养廉。”呜呼!日狎于金帛货贿盈虚子母之筹量,则耳为之聩,目为之荧,心为之奔,气为之荡。衡之于小人也,尤其巧而贼者也,而能溷厕君子之林乎?

以要言之,天下之大防二,而其归一也。一者,何也?义、利之分也。生于利之乡,长于利之涂,父兄之所熏,肌肤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志动气随,魂交神往,沈没于利之中,终不可移而之于华夏君子之津涘。故均是人也,而夷、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类,防之不可不严也。夫夷之乱华久矣,狎而召之、利而安之者,嗜利之小人也,而商贾为其最。夷狄资商贾而利,商贾恃夷狄而骄,而人道几于永灭。无磁则铁不动,无珀则芥不黏也。帝奕

〖一〗

慕容暐罢荫户至二十万。以东北一隅而二十万户为权贵所荫,不受公家之役,民户减少,则赋役偏重,而民之疲瘠甚矣。盖夷狄之初起也,上下无章,资部族之彊力以割据而瓜分之,狎为己有旧矣。故暐从悦绾之请,纠擿还郡县,而举国怨怒。然暐之亡,自以疑慕容垂使外叛而致败,既非罢荫户之所致,国无纪而民困,积弊虽去而害已深,故苻坚假仁义以动众而席卷之。则悦绾之言,亦憾其不夙尔。

呜呼!岂独夷狄之不纲者为然哉?四海之民力,自足以给天下之用而卫宗社。乃上不在国,下不在民,居闲而为蟊贼者,中涓也、戚畹也、债帅也、勋旧也,皆顽民窳卒之所依以耗国而堕重于民者也。刘忠宣一搜隐占之禁旅而怨谤已腾,卒致挠败,君明臣忠,卒不能施釐正者,亲疏还迩之势殊而轻重已移也。其如此之浮言胥动者何哉!夫此琐琐者之恩怨,何足以系国家之安危,人主不审,曾不如慕容暐之能断矣。制之有法而慎于始,且不能持于其后,祖宗之法,未可恃也。中叶之主能不惑者,未见其人也,天下所以鲜有道之长也。

〖二〗

桓温伐燕,大败于枋头,申胤料之验矣。胤曰:“晋之廷臣,必将乖阻,以败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实,而以孙盛阳秋直书其败观之,则温之败,晋臣所深喜而乐道之者也。会稽王昱不能自彊,而徒畏人之轧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呜呼!人之琐尾而偷也,亦至是哉!

秦桧之称臣纳赂而忘雠也,畏岳飞之胜而夺宋也。飞亦未决其能灭金耳。飞而灭金,因以伐宋,其视囚父俘兄之怨奚若?而视皋亭潮落、碙门飓发、块肉无依者,又奚若也?温亦未能举燕之为忧耳。温而举燕,其篡不篡亦未可知也。为君相者,居重以不失人望之归,尽道以得民,推诚以得士,以礼待温,以道驭温,静正而不惊,建威以自固,温抑恶能逞志以逆而不恤天下之公讨?不然,则王莽、萧道成固无毫发之勋庸,而窃大宝如拾芥矣。庸主陋臣,如婴儿之护饵,而徒忌其姊娣,尚能安于位以有为乎?处堂以嬉,授兵柄于温,而又幸其败,温之怨且深,其轻朝廷也益甚。故会稽立而愤盈以逞,非其死之速也,晋必移社于桓氏矣。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为疑忌以沮丧成功,庸主具臣之为天下僇,晋、宋如合一辙,亦古今之通憾已!春秋予桓、文之功,讳召王请隧之逆,圣人之情见矣。若孙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笔,幸灾乐祸,亦恶足道哉!

〖三〗

王猛请慕容垂之佩刀,绐其子使叛逃,期以杀垂,司马温公讥其非雅德君子所为,何望猛之厚而责之薄也!猛者,乱人之雄者耳,恶知德哉!

猛以桓温为不足有为而不归晋,将谓苻坚之可与定天下乎?乃坚亡而晋固存,果孰短而孰长邪?使猛随温而东也,归晋也,非归温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则因温以归晋,而因可用晋以制温。然则其不随温而东,乃智量出乎温之下,而欲择易与者以获富贵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评以鬻薪卖水之猥贱而握重兵,猛灭之,非智勇之绝人,摧枯折朽之易也。苻坚之不欲杀垂,猛岂能闲之,而徒为挠乱,忌其宠而已矣。其誓三军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受爵明君之廷,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猛之涯量尽于此矣。绐无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张仪之术也。朱子曰:“三秦豪杰之士,非猛而谁?”伏戈矛于谈笑,激叛乱以杀人,妾妇耳,奚豪杰之云!

简文帝

〖一〗

简文为琅邪王,相晋五年,桓温外拒燕、秦,内攻袁瑾,而漠然不相为援,盖其恶温而忌之夙也。既恶温矣,抑不能树贤能、修备御、以制温,温视之如视肉,徒有目而无手足,故惎之而犹拥立之,以为是可谈笑而坐攘之者也。盖至于听温之扳己以立而遂立焉,则生人之心,生人之气,无有存焉者矣。

帝奕未有失德,温诬其过而废之,于斯时也,简文既不能折之以卫奕,则以死拒温而必不立,奉名义之正,涕泣以矢之,温亦岂能遽杀己者?如其不择而推刃于己,则温之逆,受众恶而不足以容,即令己杀而温篡,亦可无咎于天下。乃虽靦然南面,而旋陨天年,位与寿皆朝露耳。等死也,为晋恭、齐顺之饮酖,何如誓死不立,以颈血报宗社哉!

温,贼也;简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贼也;贼与贼以智力为胜负,而不敌者受吞,必然之势也。病而一日一夜四发诏召温入辅,遗诏且云“君自取之”,乃语王坦之曰:“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非但闇弱如谢安所云似惠帝者耳,得一日焉服袞冕正南面而心已惬,易其忌温之心而戴温不忘,乐以祖宗之天下奉之而酬其惠也。洵哉!简文之为贼也。

孝武帝

〖一〗

简文以懿亲任辅相而与贼同逆,尸天子之位,名器在其手而唯其所与,虽有王彪之、谢安、王坦之忠贤,而无可如何也。天不祚逆,使之速殒,而诸贤之志伸矣。坦之裂居摄之诏,惟简文笃疾不能与之争也。太子之立,廷臣欲待温处分,太子既立,太后犹有居摄之命,彪之抗议不从,温入朝,谢安谈笑而视之若无,惟简文之已死也。孝武方十岁,抑非英武之姿,诸贤之志可伸,而于简文也则不能。但责简文以闇弱,岂其出于十岁婴儿之下乎?故谓简文与人同逆而私相授受,非苛论也。

简文篡而彪之不能止者,温与之协谋,内外之权交失也。简文死,温虽有淫威,而内无为之主者,于是彪之乃得忼慨以正之,谢安乃得从容以潜消之,不足为深忧矣。简文居中以掣曳,诸贤之困,不在卼豗,而在葛藟。晋祚未终,天夺匪人之速,亦快矣!若桓温者,无简文,则虽十岁婴儿而不能夺,固在诸贤局量之中,而弗能跃冶;虽决裂而成乎篡,亦必有以处之矣。

〖二〗

呜呼!人苟移情于富贵而沈溺以流焉,何所不至哉!天子之尊,四海之富,亦富贵也;簿尉之秩,百金之获,亦富贵也;垂至于死而苟一日得焉,犹埋心引吭以几幸之。不知其何所为也,不知其何所利也,垂至于死而不已;人而不仁,将如之何哉!易曰:“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大耋矣,何嗟乎?名之未得、利之未遂焉,俄而嗟矣;俄而并忘其嗟,而埋未冷之心,引将绝之吭,以思弋获矣。有涯之日月,废鼓缶之欢,营营汲汲,笑骂集于厥躬而不恤。簿尉一天子,百金一四海也,人尽如驰,涂穷焉而后止。鸣呼!亦何所不至哉!

王敦、桓温皆于老病奄奄、旦暮且死之日而谋篡不已,以为将贻其子孙,则王含、王应奴隶之才,敦已知之;桓熙弱劣,玄方五岁,温亦知之矣。王导知敦之将死,起而讨敦;王、谢诸贤知温之将死,而坐待其毙;敦与温亦何尝不自知也。其心曰:吾一日而居天子之位,虽死犹生。呜呼!天下之不以敦、温之心为心者,吾见亦罕矣哉!

孟子曰:“万钟于我何加焉,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我,失其本心。”虽然,犹人生之有事也。至于奄奄垂死而三者皆不任受,然且鼓余息以蹶起而图之,是何心哉?一念移于不仁,内忘其心,外忘其名,沈湎淫溺自不能已,而不复问欲此之何为也。谋天下者曰:簿尉之秩,百金之获,何足以死求之也;谋簿尉百金者曰:天子之尊,四海之奉,何易求焉,吾所求者,旦暮未死而可得也;而不知其情同矣,易地则皆然也。幼而忘身以贪果饵,长而忘身以贪温饱,相习相流,愈引愈伸而不可中止;自非立志于早,以名义养其心而生恻悱,未有老死而能忘者也。苟不志于仁,勿怪乱臣贼子之怙恶以没身也。

〖三〗

汉儒反经合道,程子非之,谓权者审经之所在,而经必不可反也。于道固然,而以应无道之世,则又有不尽然者。母后之不宜临朝,岂非万世不易之大经乎?谢安以天子幼冲,请崇德皇后临朝摄政,灼然其为反经矣。王彪之欲已之,而安不从。彪之之所执者经也,安之所行者权也,是又反经之得为权也。

桓温虽死,扬、豫、江三州之军事,桓冲督之。冲不终逆而克保臣节,世遂以忠顺归之。夫冲特不为王含耳。含之逆,于未败之前已有显迹。温死,人心乍变,郗超之流折伏沮丧,恶知冲非姑顺异以縻系人心而徐图之邪?且冲果有怀忠效顺之情,当温存日,冲固与相得而为所付托者,何不可以规温而使守臣节?则冲之无以大异于温审矣。若温既亡而或说以诛逐时望,冲不听者,不能也,非不为也。王、谢诸贤,非刘隗、刁协之伦匹,温且不敢决于诛逐,冲亦量力而止耳。外人遽信其无他,谢安固察见之,而不早有以制之哉?奉太后为名,以引大权归己,而冲受裁焉,安盖沈思熟虑,执之坚固,而彪之不能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