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梁制:尚书令史,并以才地兼美之士为之,善政也,而亦不可继也。何也?掾史之任,凡簿书期要,豪毛委琐,一或差讹,积之久则脱漏大。而下行于州郡吏民者争讼不已,其事亵矣。故修志行者,不屑问焉。刑名钱谷工役物料之纷乱,无赏罚以督其后,则不肖者纵以行私,贤者抑忽而废事,若必覈以赏罚,则以细故而伤清流之品行,人士终厌弃而不肯为;其屑为之者,必其冒昧而不惜廉隅者也。则其势抑必于令史之下,别委簿书之职于胥役,而令史但统其纲。是以今之部郎,仍置吏书以司案籍,则令史虚悬而权仍下替。盖自有职官以来,皆苦胥吏之奸诡,而终莫之能禁。夫官则有去来矣,而吏不易,以乍此乍彼之儒生,仰行止于习熟之奸吏,虽智者不能胜也。于是而吏亦有三载考成、别迁曹署之例,然而无补也。官者,唯朝廷所命,不私相授受者也;吏虽易,而私相授受者无从禁止。且其繁细之章程,必熟尝而始悉,故其练达者,欲弗久留其司而不得;易之,而欲禁其授受也,抑必不能;则其玩长上以病国殃民,如尸蚘之在腹,杀之攻之,而相续者不息。此有职官以来不可革之害,又将奚以治之邪?
夫奸吏亦有畏焉,诃责非所畏也,清察非所畏也,诛杀犹非所畏也,而莫畏于法之简。法简而民之遵之者易见,其违之者亦易见,上之察之也亦易矣。即有疏漏,可容侵罔者,亦纤微耳,不足为国民之大害也。唯制法者,以其偶至之聪明,察丝忽之利病,而求其允协,则吏益争以繁密诘曲衒其慎而雠其奸。虽有明察之上官,且为所惑蔽,而昏窳者勿论矣。夫法者,本简者也,一部之大纲,数事而已矣;一事之大纲,数条而已矣。析大纲以为细碎之科条,连章屡牍,援彼证此,眩于目而荧于心,则吏之依附以藏慝者,万端诡出而不可致诘。惟简也,划然立不可乱之法于此,则奸与无奸,如白黑之粲然。民易守也,官易察也,无所用其授受之密传;而远郊农圃之子,苟知书数,皆可抱案以事官。士人旦絃诵而暮簿领,自可授以新而习如其故,虽闲有疏脱,而受其愚蔽,不亦鲜乎!则梁以士流充令更之选,治其末而不理其本,乍一清明而后必淆乱,故曰不可继也。语曰:“有治人,无治法。”人不可必得者也,人乃以开治,而法则以制乱,安能于令史之中求治人乎?简为法而无启以乱源,人可为令史也,奚必十哉?
〖一○〗
圣王之教,绝续之际大矣哉!醇疵之小大,姑勿苛求焉,存同异于两闲,而使人犹知有则,功不可没已。其疵也,后之人必有正之者矣。故君子弗患乎人之议己,而患其无可议也。周公而后,至汉曹褒始有礼书;又阅四姓,至齐伏曼容始请修之;梁武帝乃敕何佟之、伏暅终其事,天监十一年而五礼成。其后嗣之者。唯唐开元也。宋于儒者之道,上追东鲁,而典礼之修,下无以继梁、唐,是可惜也。朱子有志而未逮焉,盖力求大醇而畏小疵,慎而葸,道乃息于天下矣。夫以彝伦攸斁之张孚敬而小有釐定,抑可矫历代之邪诬而反之于正。若惧其未尽物理而贻后人之挞发,则又何所俟而始可惬其心乎?有其作之,不患其无继之者。秦灭先王之典,汉承之而多固陋之仪,然叔孙通之苟简,人见而知之,固不足以惑天下于无穷也。若叔孙通不存其髣髴,则永坠矣。曹褒之作,亦犹是也,要其不醇,亦岂能为道病哉?至于梁而人知其谬,伏曼容诸儒弗难革也。如封禅之说成于方士,而诸儒如许懋者,正名其为纬书之邪妄,辨金泥玉简之诬,辟郑玄升中之误。繇此推之,梁之五礼,其贤于汉也多矣。然非有汉之疵,则亦无据以成梁之醇。故患其绝也,非患其疵也,疵可正而绝则不复兴也。
夫礼之为教,至矣大矣,天地之所自位也,鬼神之所自绥也,仁义之以为体,孝弟之以为用者也;五伦之所经纬,人禽之所分辨,治乱之所司,贤不肖之所裁者也,舍此而道无所丽矣。故夷狄蔑之,盗贼恶之,佛、老弃之,其绝可惧也。有能为功于此者,褒其功、略其疵可也。伏曼容诸子之功伟矣,梁武帝不听尚书庶务权舆欲罢修明之议,固君子之所重嘉,而嗣者其谁邪?
〖一一〗
与人同逆而旋背之,小人之恒也。利其同逆而亲任之,比于匪人,必受其伤,则晋于贾充、宋于谢晦是已。已谋逆而人成之,因杀其人以揜己之恶,其恶愈大,杨广杀张衡,朱温杀氏叔琮,而死亡旋踵,天理之不可诬也。使司马昭杀贾充以谢天下,天下其可谢,而天其弗亟绝之邪?己谋逆而人成之,事成而恶其人,心之不昧者也。存人心于百一者,恶其人则抑且自恶,坐恶其影,梦恶其魂,乃于同逆者含恶怒之情,而抑有所禁而不能发,心难自诬,无可如何而听其自毙,则梁武之于沈约、张稷是已。
沈约非齐之大臣,梁武辟之,始与国政,恶固轻于贾充、谢晦矣。然和帝方嗣位于上流,梁武犹有所疑,而约遽劝之以速夺其位;梁武欲置和帝于南海,而约劝梁以决于弑;盖帝犹有惮于大逆之情,而约决任天下之恶以成之,是有人心所必愤者也。若张稷者,自以己私与王珍国推刃其君,固梁武之所幸,而实非为梁武而弑,若赵穿之于赵盾,贾充之于司马昭也。故此二逆者,梁武深恶之,而果其所宜恶者也。
虽然,梁武抑岂能伸罪以致讨于约与稷哉?徒恶之而已。恶之深,因以自恶也;于恶之深,知其自恶也。置稷于青、冀,而弗任约以秉均,抑安能违其不可尽泯之秉彝乎?不杀稷而稷失志以死于叛民,不杀约而约丧魄以死于断舌之梦。帝语及稷而怒形于色,约死而加以恶諡。推斯情也,帝之自疚自赧于独知之隐,虽履天子之贵,若无尺地可以自容也可知矣。然而终不能杀稷与约者,则以视杨广、朱温为差矣,己有慝而不能伸讨于人矣。己有慝而杀助逆之人,然后人理永绝于心。均之为恶,而未可以一概论,察其心斯得之矣。
〖一二〗
壅水以灌人之国邑,未闻其能胜者也,幸而自败,不幸而即以自亡,自亡者智伯,败者梁武也。智伯曰:一吾今而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国。”前乎智伯者,未之有也,而赵卒不亡,智自亡耳。后乎智伯者,梁人十余万漂入于海,而寿阳如故;宋太祖引汾水以灌太原,而刘氏终未有损。天下后世至不仁者,或以此谋献之嗜杀之君,其亦知所鉴乎!
人有相杀之具,而天不废之;天有杀物之用,人不得而用之。虎豹犀象,天之所产,于人为害者也,纣用之,王莽用之,而皆以速亡。彼其以势用而不可以情使,能激之以势,而不能感其情以为我用,一发而不听人之收,自且无如之何,而可使如我之志以效功乎?水无择湮,兽无择噬,以其无择也,故禹与周公抑之驱之,为功烈矣。从而狎之,因而自毙,恶孰甚焉?且夫人之相杀,一与一相当而已,曲直因乎理,彊弱因乎势,杀戮虽多,固一与一相当也。阻滔天之浸,不择顺逆,而逞其欲以使歼焉,方谓我能杀彼而彼不能加我也,然而还自杀矣。志憯而行逆,岂有生理哉?
或曰:“以水灌城而城不坏,退水而城必圮,后世必有行是谋者,引师退水以进攻,彼城圮而我无漂溺之忧。”乃军行泥淖之中,樵苏无备,以攻必死之敌,城虽圮,终不能入,而先为敌禽矣。残忍之谋,愈变而愈左,勿惑其说,尚自免于败亡乎!
〖一三〗
债帅横于边而军心离,赇吏横于边而民心离,外有寇则速叛,外无寇则必反。边任之重,中主具臣必轻之。袁翻、李崇忧六镇之反,请重将领守令之选,匪特验于拓拔氏,亦万世之永鉴已。
均是将领也,而在边之将,贪残驽阘者,甚于腹里;均是守令也,而在边之守令,污墨冒昧者,甚于内地。夫将领或挟虏寇以恣其所为,犹有辞也。守令之理民也无以异,而贪虐甚焉,无他,才望有余之士,据善地以易奏成劳,则清华之擢,必其所捷得,而在边者途穷望尽,姑偷利以俟归休也。于是而边方郡邑永为下劣之选,才望之士且耻为之,亦恶望其有可任之人乎?且也大帅近而或挫于武人矣,监军出而或辱于中涓矣,刍粮庤而或疲于支给矣,重臣临而或瘁于将迎矣。非夫涂穷望尽不获已而姑受一命者,固不屑为也。人士之习见既然,司铨者遂因之以为除授之高下,于是沿边之守令,莫非士流不齿之材,其气苶,其情偷,苟且狼戾,至于人之所不忍为而为之不耻。及边民之憔悴极、反叛起,然后思矫其弊,重选人才以收拾之,祸已发而非旦夕可挽矣。
唯开国之始,无长虑以持其终,愈流愈下而极重难回也,故袁翻、李崇危言之而不能动当事之心。至于破六韩拔陵、胡琛、莫折大提称戈竞起,而后追用崇言,改镇为州,徒以残危之地,强才臣而致之死地,何嗟及矣!大河以北,人狎于羯胡;五岭以南,民习于寇攘;无人以治之,而中华愈蹙。但此荆、扬、徐、豫之上,蚁封其垤,雀安于堂,不亦悲乎!
〖一四〗
武帝之始,崇学校,定雅乐,斥封禅,修五礼,六经之教,蔚然兴焉,虽疵而未醇,华而未实,固束汉以下未有之盛也。天监十六年,乃罢宗庙牲牢,荐以疏果,沈溺于浮屠氏之教,以迄于亡而不悟。盖其时帝已将老矣,畴昔之所希冀而图谋者皆已遂矣,更无余愿,而但思以自处。帝固起自儒生,与闻名义,非曹孟德、司马仲达之以雄豪自命者也;尤非刘裕、萧道成之发迹兵闲,茫然于名教者也。既尝求之于圣人之教,而思有以异于彼。乃圣人之教,非不奖人以悔过自新之路;而于乱臣贼子,则虽有丰功伟绩,终不能盖其大恶,登进于君子之途。帝于是彷徨疚媿,知古今无可自容之余地,而心滋戚矣。浮屠民以空为道者也,有心亡罪灭之说焉,有事事无碍之教焉。五无闲者,其所谓大恶也,而或归诸宿业之相报,或许其懺悔之皆除,但与皈依,则覆载不容之大逆,一念而随皆消陨。帝于是欣然而得其愿,曰唯浮屠之许我以善而我可善于其中也,断内而已,绝肉而已,捐金粟以营塔庙而已,夫我皆优为之,越三界,出九地,翛然于善恶之外,弑君篡国,沤起幻灭,而何伤哉?则终身沈迷而不反,夫谁使之反邪?不然,佞佛者皆愚惑失志之人,而帝罔非其伦也。
呜呼!浮屠之乱天下而偏四海垂千年,趋之如狂者,唯其纳天下之垢汙而速予之以圣也。苟非无疚于屋漏者,谁能受君子之典型而不舍以就彼哉?淫坊酒肆,佛皆在焉,恶已贯盈,一念消之而无余媿,儒之駮者,窃附之以奔走天下,曰无善无恶良知也。善恶本皆无,而耽酒渔色、罔利逐名者,皆逍遥淌瀁,自命为圣人之徒,亦此物此志焉耳。
〖一五〗
元魏神龟二年,其吏部尚书崔亮始立停年格以铨除,盖即今之所谓资也。当时讥其不问贤愚而选举多失。夫其时淫后乱于宫闱,强臣恣于政府,贿赂章,廉耻丧,吏道杂而奸邪逞,用人之失,岂亮立法之不善专尸其咎哉?停年之格,虽曰不揀,然必历年无过而后可以年计,亦未为大失也。国家有用人之典,有察吏之典,不可兼任于一人明矣。吏部司进者也,防其陵躐而已。竞躁者不先,濡滞者不后,铨选之公,能守此足矣。以冢宰一人而欲知四海之贤不肖,虽周公之圣弗能也。将以貌、言、书、判而高下之乎?貌、言、书、判末矣。将以毁誉而进退之乎?毁誉不可任者也。以一人之耳目,受天下之贤愚,错乱遗忘,明者弗免,偶然一誉,偶然一毁,谨识之而他又荧之,将何据哉?唯夫挟私罔利者,则以不测之恩威雠其贪伪,而藉口拔尤,侈非常之藻鉴,公而慎者弗敢也。故吏部唯操成法以奖恬抑躁,而不任喜怒以专己行私,则公道行而士气静,守此焉足矣。若夫大贤至不肖之举不崇朝、惩弗姑待,自有执宪之司,征事采言,以申激扬之典,固非吏部之所能兼也。考无过以积年,升除惟其成法;察贤奸而荐劾,清议自有特操;并行不悖,而吏道自清。停年之格,何损于治理,而必欲以非常之典待寻常守职之士乎?
或曰:周官黜陟,专任冢宰,非与?曰:此泥古而不审以其时者也。周之冢宰,所治者王畿千里,俭于今之一省会也,其政绩易考,其品行易知,岂所论于郡县之天下,一吏部而进退九州盈万之官乎?停年以除吏,非一除而不可复退也,有纠察者随其后也。责吏部者,以公而已矣,明非所可责也。
〖一六〗
莫折念生反于秦州,元志亟攻之,李苗上书请勒大将坚壁勿战,谓“贼猖狂非有素蓄,势在疾攻,迟之则人情离沮”。此万世之长策也。
天下方宁而寇忽起,勿论其为夷狄、为盗贼,皆一时僄悍之气,暋不畏死者也。譬如勇戾之夫,忿起而求人与,行数里而不见与者,则气衰而思遁矣。故乍起之兵,所畏者莫甚于旷日而不见敌。其资粮几何也?其器仗几何也?其所得而掳掠者几何也?称兵已久,而不能杀吾一卒,则所以摇惑人心而人从之者又几何也?乃当事者轻与急争也,其不肖之情有二:一则畏怯,而居中持议者,唯恐其深人,则必从臾人以前御而冀缓其忧;一则乘时徼利,而拥兵柄者欲诧其勇,轻用人以试,而幸其有功。且不但此也,司农惮于支给,郡邑苦于输将,顽民吝其刍粟,不恤国之安危,唯思速竟其事,于是而寇之志得矣。冒突以一逞,乘败而进,兵其兵也,食其食也,地其地也,气益锐,人益附,遂成乎不可扑灭之势。然后骄懦之帅,反之以不战,坐视其日强,而国因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