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什么病死的?”她急促地问,就像昨天那样,完全以同样的姿态和动作向我微微转过身来——昨天她也是这样,正要出门,站在那里,面向房门,问起了阿佐尔卡。
我走到她身边,急忙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她。她默默地竖起耳朵听着,低着头,背对我站着,我也告诉她,老人临死的时候提到了六条。“我猜,”我补充道,“那里一定住着他的什么宝贵的亲人,因此我才等着有什么人来打听他的情况。既然他在最后一分钟还提到你,一定很喜欢你吧。”
“不,”她似乎情不自禁地悄声道,“他不喜欢我。”
她的神态非常激动。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向她微微弯下了身子,注视着她的脸。我发现她在拼命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好像出于一种傲气,不愿意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感情似的。她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但是使我尤为吃惊的是她那奇怪的心跳声。她的心跳得越来越猛烈了,因此,到后来,在两三步外都能听见她的心跳,她仿佛得了动脉瘤似的。我想,她可能会像昨天那样突然泪如雨下;但是她硬是克制住了自己,没让哭出来。
“那板墙在哪?”
“什么板墙?”
“他死在旁边的那道板墙呀。”
“出去后……我指给你看。对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别问了……”
“干吗别问?”
“别问就别问;我没名字……谁也不叫我。”她急促地、仿佛愠怒地说道,接着又挪动了下身子,想走。我拦住了她。
“等等,你这孩子真怪!要知道,我是为你好呀;自从昨天我听见你躲在楼梯角上哭,我就可怜你,一想到这事就难受……再说你外公是我看着他死的,当他说到六条的时候,一定在想你,他的意思似乎是托我照看你。我做梦都梦见他……瞧。我把你的书一直保管到现在,可你这样认生,好像怕我似的。你大概很穷,是个孤儿,也许还寄养在别人家里,是不是呀?”
我热情地说服她,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东西竟如此吸引我。在我的感情中,除了怜悯外,还有点别的什么。是这整个环境的神秘性,是史密斯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还是我自己奇特的情绪——我也说不清,反正有某种东西使我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来,我的话打动了她;她有点古怪地瞅了瞅我,但是已经不再板着脸了,而是温顺地、长久地盯着我;然后又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叶莲娜。”她突然悄声道,既出人意料,声音又非常低。
“你叫叶莲娜?”
“是的……”
“那么,你以后会常常来看我吗?”
“不成……不知道……一定来。”她悄声道,似乎在斗争和思索。这时候什么地方的壁钟突然在打点。她哆嗦了一下,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的哀伤看着我,悄声道:“几点啦?”
“大概十点半了。”
她吓得一声惊叫。
“主啊!”她说,猛地拔腿飞跑。但是在过道屋里我再一次拦住了她。
“我不能让你这样走,”我说,“你怕什么?回去晚了?”
“是的,是的,我是偷偷跑来的!让我走吧!她会揍我的!”她叫道,分明说漏了嘴。边说边使劲挣脱我的手。
“你听我说,别闹了;你要上瓦西里岛,我也要去那儿,上十三条。我也去晚了。我想雇辆车,坐车去。愿意同我一道走吗?我送你去。总比步行快……”
“您不能去我那儿,不能。”她又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仿佛一想到我可能到她住的地方去就怕得要命,甚至脸都吓歪了。
“我刚才告诉你,我要上十三条办自己的事,不是上你那儿!我也不会跟在你后面。坐车去很快就到了。走吧!”
我们俩急忙跑下楼。我随便要了一辆出租马车,这是一辆非常糟糕的马车。看得出来,叶莲娜既然同意跟我一道走,一定很着急。最令人纳闷的是我吓得都不敢向她问长问短了。当我问她在家她究竟怕谁时,她竟向我连连摆手,差点没从车上跳下去。“她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我想。
她坐在马车里觉得很别扭。马车每一晃动,为了不致跌倒,她就伸出她那小小的、皲裂的、肮脏的左手抓住我的大衣。她的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抱着她的那几本书;从各方面的情况看,这些书对她很宝贵。在她整理衣服的时候,突然露出了她的一只脚,使我万分惊讶的是,我看到,她竟穿着一双满是破洞的鞋子,没穿袜子。虽然我已下定决心决不开口,决不没完没了地问她任何事,但是这会儿我又忍不住了。
“难道你没袜子?”我问,“天这么潮湿,又这么冷,怎么能光着脚丫子走路呢?”
“没有。”她急匆匆地答道。
“啊,我的上帝,你不是住在别人家里吧!要出门就该向他们要双袜子嘛。”
“我自己愿意这样。”
“你会生病,会死的。”
“死了拉倒。”
她分明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在生我的气。
“瞧,他就死在这儿。”我向她指着老人在一旁去世的那栋房子。
她定睛看了看,接着又转过身来向我苦苦哀求:
“看在上帝分上,别跟着我。我一定来,一定!一有可能就来!”
“好吧,我已经说过决不到你那儿去,但是你到底怕什么呢!你大概很不幸吧。看见你,我就心疼……”
“我谁也不怕。”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愤懑回答道。
“你方才不是说:‘她会揍我的!’”
“揍就揍!”她答道,两眼闪出了光。“让她揍!让她揍!”她痛苦地重复道,而且有点鄙夷不屑地噘起了上嘴唇,开始发抖。
最后,我们到了瓦西里岛。她让马车停在六条的口子上,边担心地东张西望,边跳下了马车。
“快走开吧;我一定来。一定!”她非常担心地重复道,一再求我别跟着她。“快走吧,快呀!”
我走了。但是我坐车在滨河街上没走几步,就打发马车走了,然后回头走到六条,迅速跑到街对面。我看见了她;她还没来得及跑很远,虽然走得很快,而且不时回头张望;甚至有一次还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以便看个仔细:我是不是跟在她后面?但是我躲进一家我恰好遇到的人家的大门里,她没发现我。她继续往前走,我一直躲在街对面,跟着她。
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虽然决定不跟她进去,但一定要弄清她进去的那栋房子在哪儿,以防不测。我处在一种既沉重又古怪的感情的影响下。我这时的感觉颇像阿佐尔卡死后,她外公在食品店里令我产生的那种感觉……
第四节
我们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小街[12]。她几乎撒腿飞跑;最后她走进一家小铺。我停下来等她。我想:“她总不至于住在这家小铺里吧。”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她走了出来,但是她手里的书已经不见了。她手里原来是书,现在却端着一只陶碗。走了不多几步,她便进了一栋外观丑陋的楼房的大门。这楼不大,但却是砖瓦房,式样很老,两层,外墙漆着脏兮兮的黄色油漆。底层有三扇窗,其中一扇窗里摆着一口小小的红漆棺材——这是一家不大的棺材铺的招牌。上面一层的窗户小极了,是标标准准的正方形,安着绿颜色的毛玻璃,满是裂缝,透过这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挂着粉红色的粗布窗帘。我穿过大街,走到楼跟前,看到大门上钉着一块铁皮,上面写着:小市民布勃诺娃寓此。
但是,我刚看清了门上的这行字,布勃诺娃家的院子里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我向栅栏门张望了一下;看到木头台阶上站着一个胖胖的婆娘,穿得像个小市民,戴着头巾。披着一方绿色的披肩,长着一副令人生厌的紫酱色脸膛;一双小小的肉里眼,布满了血丝,在恶狠狠地闪着光。尽管现在还是午前,但是看得出来,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可怜的叶莲娜捧着碗,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她则又叫又喊地冲着叶莲娜连声嚷嚷。在那紫酱色脸膛娘们背后的楼梯上,探头探脑地出现了一个女人,酥胸微露,衣衫不整,涂脂抹粉,脸蛋抹得红红的。少顷,从地下室楼梯通往底层去的那扇门也开了,楼梯上出现了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妇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声吸引来的,但是这女人的外表文雅而又素净。从半开着的门里又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几名住在底层的其他房客,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和一名姑娘。一名高大而又健壮的大汉,大概是看门的,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扫把,在懒洋洋地看热闹。
“啊呀,你这杀千刀的,啊呀,你这吸血鬼,你这不要脸的死丫头!”那婆娘尖声叫道,一口气骂出了一连串脏话,大部分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但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对我的养育之恩你这样报答呀,你这蓬头鬼!刚打发她出去买点黄瓜,就溜了!刚打发她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就嘀咕,准溜。我的心都为你操碎啦,操碎啦!昨儿个黑价,我刚为这事揪住她的头发了她一通,今天又跑了!你要上哪,你这臭婊子,上哪呀!你去找谁,你这该死的蠢货,你这金鱼眼,你这孬种,你这害人精,你究竟去找谁。说呀,你这烂货,要不,我说话就掐死你!”
于是这暴跳如雷的娘们便向那可怜的小姑娘扑去,但是她一眼瞅见底层的那个女房客,那个站在台阶上看她的女人,便突然停了下来,向她转过身去,又哭又嚎的,嚷嚷得比方才更刺耳了,呼天抢地的挥着两手,好像要请她作证,让她确认她那可怜的牺牲品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似的。
“她妈咽气了!好心的人们,这事你们都知道:没依没靠的就剩下她一个人。我瞧你们大伙儿都穷,自己都没吃的,还要抚养她;我想,看在主的仆人圣尼古拉的分上,让我费点心,收养了这孤儿吧。于是我就收养啦,可是你们猜怎么着?瞧。我都养活她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里,她喝干了我的血,吃尽了我的肉!她是个吸血鬼!响尾蛇!死不开窍的撒旦!你打她,她不吭声,甩手不管她吧,还是不吭声;倒像她嘴里含了口水没法开口似的——就是不吭声,我的心都操碎了,还是不吭声!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这绿毛猢狲!要不是我呀,你非得在大街上饿死不可。你应当给老娘洗脚,喝老娘的洗脚水,你这恶棍,你这法国来的狗杂种。没老娘,你早冻死饿死了!”
“安娜·特里福诺芙娜,你干吗这么难受呢?她又干了什么惹您恼火的事啦?”与这个火冒三丈的泼妇说话的那女的恭恭敬敬地问道。
“干了什么。我的好心的大嫂,什么叫干了什么?我不愿意人家跟我对着干!好事不要做,坏事跟我干[13],我就是这脾气!可她倒好,今天差点没把我气死!我打发她到铺子里去买黄瓜,她过了仨钟头才回来!我打发她出去的时候,心里早有预感;心都操碎啦,操碎啦;操不完的心!她去哪儿啦?上哪儿去啦?给自己找到什么靠山啦?难道我没有对她发过善心,行过好吗!我饶了她妈那贱货欠的十四卢布,自己掏腰包把她给埋了,还收养了她这小赤佬,我的好大嫂,你知道,你自己也知道的呀!请问,我这么行善积德,有没有权利管教她呢?她应当感恩戴德才是,可是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跟我对着干!我希望她过上好日子。我想让这贱货穿上细布衣服,还给她在劝业场买了双皮鞋,把她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似的——心都乐开了花!好心的人们,你们猜怎么着!才两天就把衣服全扯破了,扯成了一块块,一片片,就穿着这身破烂走来走去!你们猜怎么着,她是故意扯破的呀——我不想说假话,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说什么我就要穿粗布,不要穿细布!嗯,当时,我气她不过,狠狠揍了她一顿,要知道,后来我几次请来了医生,给了他钱。真恨不得把你给掐死,你这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大不了一星期不喝牛奶——我为你应受的惩罚也大不了这样[14]!我罚她给我擦地板;你们猜怎么着:擦她倒在擦!这死丫头,擦呀,擦呀!擦得我心头的火都上来了——她还在擦!哼,我想:她会从我这里逃走的!我刚想到这,一看——她就跑啦,昨天就跑啦!好心的人们,你们都听见了,为这事,昨天我是怎么揍她的,把我的两只手都打肿了,我把她的鞋袜都给剥了下来——我想她光着脚丫子总不会逃走了吧;可她今天又跑了。上哪啦?说呀!你这小杂种,你向谁告状去了,你跟谁说我的坏话了?说呀,你这吉普赛人,你这二毛子,说呀!”
她气急败坏地向那被吓得半死的小姑娘扑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到地上。盛黄瓜的碗飞到一边,摔得粉碎;这使这个喝醉酒的泼妇怒不可遏。她伸手便打自己的牺牲品,打她的脸,打她的脑袋;但是叶莲娜很倔,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声不叫,甚至挨打的时候,也没叫过一声疼,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我怒不可遏,一时忘形,冲进院子,直奔那个喝醉酒的臭娘们。
“您干什么?您怎么敢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孤儿!”我叫道,过去抓住了这个泼妇的手。
“怎么回事!你是干什么的?”她撇下叶莲娜,双手叉腰,尖叫道。“到舍下来有何贵干?”
“我要说,您是个黑了心的人!”我叫道,“您怎么胆敢这样虐待一个可怜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生的;我亲耳听见了,她不过是您的养女,一个可怜的孤儿……”
“主耶稣啊!”那泼妇哭叫道,“你是干什么的?到这儿来胡搅蛮缠!你难道是跟她一起来的?我这就去找警察局长!连安德龙·季莫费伊奇本人也敬重我,认为我是个上等人!她常常去找的莫非就是你?你是干什么的?竟跑到别人家来撒野。救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