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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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伯爵夫人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向我和蔼可亲地伸出手来,一再说她早就想在自己家里见到我了。她从一只非常漂亮的银茶炊里亲自给我斟了茶,我们就围坐在这只茶炊旁:我,公爵,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很有上流社会风度的先生,他佩带着星形勋章,衣服浆洗得毕挺,一副外交官派头。看来,他们对这位客人很尊重。伯爵夫人从国外回来后,在这个冬天还没来得及按照自己的心愿和打算在彼得堡广为交际,确立自己的地位。除了这位客人外,并无其他人,整个晚上都没有人来。我用眼睛寻找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她跟阿廖沙在另一个房间里,可是她一听说我们来了,便立刻走出来欢迎我们。公爵巴结地吻了吻她的手,伯爵夫人则向她指指我。公爵便立刻介绍我俩认识了。我迫不及待地、用心地打量着她: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金发女郎,身穿白衣白裙,身材不高,面部表情既文静又安详,就像阿廖沙说的那样,有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具有一种青春美,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位绝色美人,谁知她并不美。一张端正的、轮廓柔和的椭圆形的脸,五官也还端正,一头浓密的秀发倒的确很美,发型普普通通,一副家常打扮,文静的、专注的目光;如果在外面什么地方遇到她,我肯定与她擦肩而过,决不会特别注意她;但是,这不过是第一眼的印象,后来,在这天晚上,我总算把她看清楚了点。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来,一句话也不说,而是用一种天真的、专注的目光不断望着我的眼睛——仅此一点,就使我吃了一惊,觉得她怪,也不知因为什么,我不由得向她微微一笑。可见,我立刻感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心地纯洁的人。伯爵夫人定睛注视着她。卡佳跟我握了握手后就匆匆离开了我,跟阿廖沙一起坐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了。阿廖沙向我问好时对我悄声道:“我就在这里待一小会儿,马上到那边去。”

“外交官”(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是总得有个称呼吧,因此姑且称他为外交官)在高谈阔论地说明什么问题,他说话安详而又派头十足。伯爵夫人注意地听着他说话。公爵则赞同地、谄媚地微笑着;这位高谈阔论的外交官常常冲他说话,大概认为他才是知音,只有他才配听他说话,下人给我端来了茶,从此再没来打搅我,我对此真是求之不得。于是我就利用这机会开始端详伯爵夫人。按照她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我竟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好感。也许,她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我觉得她决不会超过二十八岁。她的脸色还很娇嫩,想当年,正当妙龄的时候,她一定很漂亮。深褐色的头发还相当浓密;她的目光异常善良,但有点轻佻,同时带有一种顽皮的嘲弄人的模样。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显然有所克制。这副眼神也显示出她很聪明,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善良和快活。我觉得,她的主要品德是有点轻佻,追求享受和某种温厚的自私,甚至于,也许这种自私还很严重。她完全听命于公爵,公爵对她具有非常大的影响。我知道他俩关系暧昧,我还听说,他俩在国外期间,他虽然忝居情夫之列,但一点也不吃醋;但是我总觉得(现在也觉得),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除了过去的关系外,还有某种别的、有点神秘的东西,建筑在某种打算上的类似于相互承担义务一类的东西……一句话,一定有某种类似东西。我也知道,公爵眼下觉得她是个累赘,然而他们的关系却并未中断。也许当时把他俩特别拴在一起的是打卡佳的主意,不用说,这事的始作俑者应是公爵。正是基于这一理由,公爵才托辞没有同伯爵夫人结婚(她倒的确提出过要同他结婚),而且终于说服了她,让她玉成阿廖沙同她继女的婚事。起码,根据阿廖沙过去说过的话,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些话虽然说得没心眼儿,但是我还是从中多少看出了点名堂。我还总觉得(这多多少少也是从阿廖沙同样的谈话中听来的),尽管伯爵夫人对公爵百依百顺,公爵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有点怕她。甚至阿廖沙也注意到了这点。后来我才了解到,公爵非常想把伯爵夫人嫁出去,随便嫁给什么人都行,也部分出于这一目的,他才送她到辛比尔斯克省去消夏,他的如意算盘是替她在外省寻觅一位合适的郎君。

我坐在那儿听他们说话,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快同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单独谈谈。外交官在回答伯爵夫人的问题,正大谈当前的政局,大谈即将开始实行的种种改革[26],以及应不应当害怕改革,等等。他像个有权势的人那样,夸夸其谈,而且泰然自若。他在阐明自己的观点时,说得很精辟,也很聪明,但是这观点却令人作三日呕。他反复坚持这样一种观点,即这种改革和变革精神非常快就会带来一定的后果;人们看到这些后果后就会动脑筋好好想一想,这种新精神不仅会在社会上(不用说,是在社会的某一部分)消失,而且人们根据经验就会看到这样做是错误的,于是他们就会以加倍的劲头重新开始支持旧事物。经验,即使是可悲的经验,也是大有裨益的,因为它可以教会人们怎样维护这个救国救民的旧事物,并为此提供新的材料;因此,甚至应该希望现在这种冒冒失失的改革赶快走到极端。“离开我们是不行的,”他作结论道,“离开了我们还从来没有一个社会站得住脚。我们不会失去什么,而是相反,我们肯定能赢;我们将会卷土重来,卷土重来,我们当前的口号是:‘越糟糕越好’[27]。”公爵以一种令人生厌的赞许神态向他微微一笑。这位夸夸其谈的外交官见状得意极了。我也太蠢了点,居然想要提出反驳;我心里火烧火燎的,但是公爵不怀好意地瞪了我一眼,使我及时打住;他向我这边匆匆瞥了一眼,我觉得,公爵盼望的正是我会做出某种稀奇古怪的、血气方刚的举动;说不定他想看到的正是这个,于是他就可以欣赏我是怎样丢人现眼的了。与此同时,我深信,外交官肯定不会理睬我提出的反驳,说不定甚至对我这个人也不屑一顾。跟他们坐在一起,我觉得恶心极了;倒是阿廖沙救了我。

他悄悄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请我过去说两句话。我猜一定是卡佳打发他来的。果然。一分钟后,我已经坐她身旁了。她先是把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仿佛在暗自说道:“你原来是这样呀,”,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俩都没找到词儿来开始交谈。但是我相信,只要她一开口,就会口若悬河地停不下来,哪怕一直说到天明,阿廖沙所说的“就这么五六个小时的谈话”,倏地闪过我的脑海。阿廖沙就坐在我俩身旁,急切地等待我俩开口。

“你俩怎么不说话呀?”他微笑地看着我们,开口道。“坐到一块儿了,又不说话。”

“啊呀,阿廖沙,你怎么这样……我们马上,”卡佳答道,“伊万·彼得罗维奇,要知道,我们在一起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我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真是相见恨晚,早一点认识多好,虽然我很早就听说过你。我多么想见到您啊。我甚至还想写信给您……”

“信上谈什么呢?”我不由得微笑着回答道。

“可谈的事还少吗?”她严肃地答道,“哪怕就这事呢,他说的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情况是不是真的?——他说他在这样的时候撇下她一个人,而她并不见怪。唉呀,难道能像他那样做事吗?嗯,你干吗现在待在这里呀,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啊呀,我的上帝,我说话就走。我早说过,我在这里只待一小会儿,看看你俩,看看你俩在一起怎么说话,然后我就到娜塔莎那儿去。”

“我们不是坐到一块儿了吗——看见啦?他总是这样,”她两腮微红,伸出手指,向我指着他,加了一句,“说什么‘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可瞧,都坐到半夜了,那时候就晚啦。说什么‘她不会生气的,她心肠好’——瞧,他就是这么说的!唉呀,这好吗,这高尚吗?”

“看来我得走了,”阿廖沙悲悲戚戚地答道,“只是我非常想跟你俩待一会儿……”

“你跟我们在一起干吗呀?相反,我们有许多事想要单独谈谈。我说你也别生气;必须这样——要听话。”

“既然必须这样,那我马上……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我这就去找列文卡,就待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去看她。还有件事,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拿起礼帽,继续道,“您知道吗,父亲打算放弃他打官司从伊赫梅涅夫手里赢到的那笔钱。”

“知道,他跟我说了。”

“他这样做多高尚呀。卡佳还不相信他会做得这样高尚呢。您跟她说说这事。再见,卡佳,请你不要怀疑我是爱娜塔莎的。你们干吗总把这些条条框框硬加在我头上,老是责备我,监视我——好像我在你们的监视之下似的!她知道我有多么爱她,她相信我,我也坚信她是相信我的。我无条件地爱她,不附加任何责任。我都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只是爱就是了。因此没必要把我当犯人似的问过来问过去。不信你问伊万·彼得罗维奇,他现在就在这里,他会向你证明娜塔莎生性嫉妒,虽然她爱我,但是在她的爱中有许多自私的成分,因为她不愿意为我牺牲任何东西。”

“什么?”我惊讶地问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倒是怎么啦,阿廖沙?”卡佳举起双手一拍,差点没叫出来。

“可不是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伊万·彼得罗维奇知道。她总让我陪着她。虽然她嘴上不说,但看得出来,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不害臊,怎么不害臊呢!”卡佳说道,气得满脸通红。

“有什么可害臊的?真的,你倒是怎么啦,卡佳!要知道,我比她所设想的还要爱她,如果她能够像我爱她那样真正地爱我,那她一定会为我牺牲她的快乐。不错,是她自己让我来的,但是我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这样做很难受,因此对我来说,她等于不让我来。”

“不,这不是没来头的!”卡佳叫道,她又用她那闪烁着怒火的目光对他说道。“你坦白,阿廖沙,立刻坦白,这都是你父亲教你的,是不是?今天教的,是不是?你呀。别跟我耍花招了:我马上就可以打听出来!是不是这样?”

“是的,他说了,”阿廖沙扭扭捏捏地答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呢?他今天同我说话可亲了,像同朋友说话一样,老向我夸她好,夸得我都觉得奇怪了:她这么侮辱他,他还这么夸她。”

“而您,您就相信了,”我说,“她把能够给您的一切都给了您,甚至现在,今天,她最关心的还是您,怕您见不着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会感到无聊!这话是她今天亲口跟我说的。可您却突然相信起了这种假话,鬼话!您怎么不害臊呢?”

“忘恩负义!那有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害臊!”卡佳说道,对他挥了挥手,仿佛他这人完全不可救药了似的。

“你们倒是怎么啦,真是的!”阿廖沙用抱怨的口吻继续道,“你总是这样,卡佳!你总是怀疑我,把我往坏处想……我就不说伊万·彼得罗维奇了!你们都以为我不爱娜塔莎。我说她自私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想说,因为她太爱我了,所以常常爱得没分寸,把我和她都弄得挺难受。父亲永远也骗不了我,虽说他倒想骗。我不会上他的当的。他根本没说她自私,就是说也并无恶意;我是懂得他的意思的。他说的跟我刚才告诉你们的分毫不差:因为她太爱我了,爱得那么强烈,所以简直有点自私了,因此无论是我还是她都觉得挺难受,以后我还会觉得更难受。怎么啦,他说的是大实话,因为他爱我,这根本说不上他冤枉了娜塔莎;相反,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是最强烈的爱,没有分寸的爱,爱到无以复加程度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