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
4166000000025

第25章 格拉斯哥的来客(1)

郑庆芝摇译

一个人初次来到一个大城市时,难得像雪莱驱车驶入那不勒斯那样有眼福目击下面这样一桩事:一个青年从一家店铺里跑出来,被一个手持匕首的男人紧追不放;那人追上他,一刀刺进他的脖颈,青年应声倒地,一命呜呼。雪莱是个软心肠的人,不认为这是一桩带着地方色彩的小事。他既恐惧又愤恨。但是,当他把自己的感触告诉给跟他一起旅行的一个卡拉布里亚的牧师时,这位身高力大的牧师却哈哈大笑,嘲笑他少见多怪。雪莱说,他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想打人。

我始终无缘碰上如此激动人心的场合。不过,我头一次到阿尔赫西拉斯[1]时,却经历了一件对我来说极不寻常的事情。当时,阿尔赫西拉斯是个龌龊、荒僻的小镇市。我夜间到得较晚,于是住进靠码头的一家客店。虽然这家小店简陋,但是从这里却能一览直布罗陀的全貌。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账房设在一楼,我要求订个房间,一个邋邋遢遢的女仆把我领上楼去。店主正在玩牌,似乎对我很不耐烦,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顺手给了我一个房间号,就不再理会我,接着玩他的牌。

女仆指给我那个房间,我问她能给我弄点什么吃的。

“您想吃什么?”她说。

我明知她在说大话。

“你们店里有什么?”

“您可以叫一客鸡蛋火腿。”

看店里的情景,我也知道在这儿休想吃到别的。她把我领到一间狭窄的屋子里,房顶很低,四壁是用石灰水刷的,当中摆着一张长桌子,上面已放好第二天午饭用的餐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朝门坐着,他正缩在一个盛着热灰的铜盆旁取暖。其实,这种取暖盆对安达卢西的冬季来说已无济于事了。我坐下来,等待那顿不很丰富的晚餐。我若无其事地瞥了那个陌生人一眼,他正在瞧着我,可是一接触我的目光,他迅速把头扭开。我等着我的鸡蛋。终于女仆端来了鸡蛋,这时,那个陌生人又把头抬了起来。

“我需要你按时叫醒我,好乘头班船。”他对女仆说。

“是,先生。”

他那重音说明他是个英国人,而看他那魁梧的身躯和精力充沛的外貌,却像是来自北方。在西班牙,能吃苦耐劳的苏格兰人要比英格兰人更常见。不论你走到储量丰富的里奥廷托矿井还是赫雷斯的酒仓,塞维利亚还是加的斯,你所听到的都是特威德以北的那种从容不迫的谈吐。在卡莫纳的橄榄林里,在阿尔赫西拉斯和博巴蒂拉之间的火车上,甚至在遥远的梅里达的软木林中,你都可以遇到苏格兰人。

饭后,我朝着那燃烧的炉盆走过去。当时正是严冬,刺骨的寒风掠过海滨吹进室内,冻得我直打哆嗦。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那个人却要让开。

“别起身,”我说,“这儿有地方坐。”

我点上一支雪茄,并且让给他一支。吉伯的哈瓦那雪茄在西班牙一向是受欢迎的。

“抽一支雪茄我倒没意见。”说着,他伸出手。

从他嗡嗡的说话声里,我辨认出那是格拉斯哥的口音。但是,这个陌生人沉默寡言,他那慢腾腾的回答使我失去跟他交谈的兴致。我们一声不吭地抽着烟。他比我乍一看到他的时候还显得壮实;肩膀宽阔,四肢发达,脸晒得黝黑,头发又短又灰。他外表结实,嘴巴、耳朵和鼻子长得又大又厚,皮肤满是皱纹。他那一双蓝眼睛显得暗淡无光。他不停地用手捋着不整洁的灰白胡须,这种神经质的举动使我不免感到有些厌烦。不一会儿,我发现他在瞅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把我弄得惴惴不安。于是,我又抬起头望着他,希望他像刚才似的把目光移开。果然,他不再盯着我了,可是没过多久,从那双浓密的长眼眉底下又射出两道侦察的目光。

“刚从吉伯来的?”他突然问。

“是的。”

“我明天走———回家去,谢天谢地。”

他把最后几个字说得那么一本正经,惹得我笑了。

“您不喜欢西班牙吗?”

“啊,西班牙蛮好。”

“您在这儿待得时间长吗?”

“太长了,太长了。”

他屏住气说。我很惊讶:我这随便一问竟引起他情感上那么大的波动。他猛地站起来,走来走去,一边跺着脚,犹如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把妨碍他的椅子推到一边,不时重复地呻吟着:“太长了,太长了。”我默默地坐在那儿,感到很不自在。为了使自己保持镇静,我把火盆里烧透的灰烬拨到上面来,他突然停住脚步,弯下腰看着我,仿佛我这个动作使他忆起我的存在。然后,他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上。

“您觉得我古怪吗?”他问。

“并不比大多数人古怪。”我笑着说。

“您看不出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他俯着身说,好让我能仔细地看看他。

“看不出。”

“如果您看出来我奇怪的地方,您不会不说吧?”

“不会的。”

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真叫我不可思议。不知道他是否喝醉了。足有两三分钟,他没说话,我也不打算打破沉默。

“您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我告诉了他。

“我叫罗伯特·莫里森。”

“苏格兰人?”

“格拉斯哥人。我在这倒霉的国家待了好几年。有烟丝吗?”

我把烟丝包递给他。他装满烟斗,用一块燃烧的木炭点着了。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待的时间太长了,太长了。”

由于一时的冲动,他又要跳起来走来走去,但是,他紧紧抓住椅子,克制住了自己。从他的面部表情,我看出来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我猜测他这种不安的情绪是由于酒精慢性中毒引起的。我一向讨厌醉鬼,因此想尽快脱身睡觉去。

“我一直在经营橄榄林,”他接着说,“我在这儿是为格拉斯哥和南西班牙橄榄油有限公司效劳。”

“哦,是的。”

“您知道,我们搞到一种新的炼油法,如处理得当,西班牙油一点不比卢卡[2]油差。况且我们可以卖得便宜些。”

他讲得平淡无味、有条有理,用词很精确,符合苏格兰人的特色。他看起来非常清醒。

“您知道,埃西哈多少是橄榄行业的中心。原来我们有一个西班牙人在那里照顾业务,可是我发现他老是偷我们的钱,结果我把他开除了。我通常住在塞维利亚,那里装运油比较方便。然而,在埃西哈物色不着一个可靠的人,所以在去年,我亲自到那儿去了,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

“离镇上二英里路远,正在圣洛伦索村外,公司有一片种植园。在种植园上有一所漂亮的房子,坐落在小山顶上,看起来美极了;从上到下都是白色的,您知道,那只有越发显得孤单,房顶上栖息有几只白鹳。没有人住在那儿。我想,如果我搬到那儿去住,岂不省下镇上的房租钱啦。”

“那儿一定够冷清的。”我说。

“一点不错。”

罗伯特·莫里森抽着烟,一两分钟没有说话。我纳闷他给我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看了看表。

“忙着走吗?”他急切地问。

“倒不一定。夜深了。”

“唉,那有什么关系?”

“我想在那个地方您见不到很多人吧?”我又扯回话题。

“不很多。我在那儿跟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婆住在一起,他们照料我的生活。有时,我到村里跟药店主人费尔南斯德,还有一两个他的主顾玩玩纸牌,偶尔也去骑马打打猎。”

“听起来那儿的生活还不坏嘛。”

“到去年春天,我已经在那儿待了两年。天啊,我压根儿就没碰上过像那儿的五月那么热的天气了。热得人什么也干不了,工人们干脆躲在荫处睡起觉来。羊热死了,有的牲畜热疯了,甚至牛都干不了活儿;它们弓着背站在那儿,挣扎着喘口气。该死的太阳直射下来,刺得你的眼睛都要蹦出你的脑袋。大地龟裂成碎块,农作物咝咝地响,橄榄林几乎被全部摧毁。简直活像地狱。人们根本无法合眼睡觉,我从这间屋子转到另一间屋子,想尽办法喘一口气。当然,我关闭窗户,在地板上喷了水,但仍然无济于事。夜间跟白天一样酷热,几乎像在烤箱里似的。

“最后,我想不如在楼下一间从没住过人的北房里放一张床,因为在一般气候下,这间屋子比较潮湿。我想起码我还能睡上几个小时,反正试试也不妨。哪知道这里更糟,我躺在床上来回翻腾,实在热得我难以忍受。我只好起来打开通往走廊的所有的门,然后走出去。那天晚上月色皎洁,美极了,我敢说,凭借月光您看书都没有问题。我没告诉您吗,那所房子是在小山顶上?我倚着栏杆,眺望那片橄榄林,看过去真像波浪起伏的大海。它使我忆起了我的家乡,忆起了格拉斯哥松林中吹来的凉爽的微风和回荡在大街上的喧嚣声。信不信由您,仿佛我嗅到了这一切,嗅到了故乡的大海。天啊,我情愿牺牲我所有的财产来换取哪怕一个小时的那种气息。人们说格拉斯哥气候恶劣,您相信吗?我喜欢那儿的雨、灰蒙蒙的天空、黄澄澄的海水和风浪。当时我简直忘记自己是在西班牙,在橄榄树国家的中心了。我张开嘴,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我是吸进了海上的雾。

“这时,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是男人的声音,声音不大,您知道,挺低,像是从寂静中蔓延出来的———呃,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感到很奇怪。我很难想象在这个钟点,会有谁在橄榄林里。当时已过午夜。那是一个人在笑,笑声异乎寻常。我想人们会说那是母鸡的叫声,听起来好像从山上爬下来似的———断断续续。”

莫里森望着我,想看看我如何理解他这段不寻常的叙述;他确实不知该怎么样形容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