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有什么好处?他会半个月之内就被革职。谁养活我和琼呢?我必须留在那里。他清醒的时候,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一点也不爱我,但喜欢跟我在一块儿;我当初也不是因为爱他才嫁给他的,只不过是因为我要嫁人罢了。我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他喝酒,设法让格瑞先生禁止把酒从瓜拉苏达运来,可他从中国人那里又买到了。我就像猫盯耗子那样盯牢他。他太狡猾了,我看不住他。没过多久,他又发了一次酒疯。他玩忽职守,我担心事情会闹得怨声载道。我们那里离瓜拉苏达有两天的路程,这对我们是一种保护,可是我想还是有话传了过去,因为格瑞先生给我写了一封私人信提醒我注意。我把信给哈罗德看了。他大发雷霆,但是,我看出他害怕了,有两三个月没进一滴酒。接着他又故态复萌,到我们上次回国休假前一直如此。
“我们回家小住之前,我恳求他注意着点儿。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位知道我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在英国逗留期间,表现得还可以;在我们回去之前,我又警告过他。他变得十分疼爱琼,为她自豪,孩子也跟他很亲。她在我们两人之间,一向更喜欢爸爸。我问哈罗德,等孩子长大以后,是否愿意让她知道爸爸是个酒鬼;我发现自己终于有个绝招制服他了。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我对他说我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只要他让琼看见自己的爸爸喝醉过一次,我就立刻把她带走,离开他。嗯,你们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多么苍白。那天夜里,我跪在地上感谢上苍,因为我可找到一个解救自己丈夫的办法啦。
“他对我说,如果我支持他,他愿意再戒一次酒。我们下决心共同来战胜它。于是,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来克服,只要觉得非喝一口不可的时候,就来找我。你们知道他喜欢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子,在我面前却总是谦卑恭顺的,他就像是个孩子,完全依赖我。也许他在娶我的时候并不爱我,可是这时他爱我了,爱我和琼。我原本恨他,因为那种丢脸的事,他喝得烂醉,还要装出一副了不起的高贵派头,真叫人恶心透了;但是那当儿我心里出现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倒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古怪而羞怯的温情。对我来说,他不光是一个丈夫,而像一个我得长期操心带大的孩子。他因为有我而感到十分自豪,而你们知道,我也一样。他啰啰唆唆的长篇大论,也不再惹我厌烦;我只觉得他那种摆谱儿的样子叫人好笑,也相当招人喜欢。我们终于取得胜利。足足两年,他一滴酒也没沾。他彻底戒了那种嗜好,而且还拿它当做笑料来谈论。
“辛普森先生那时离开我们调到别处去了,又来了一位名叫弗兰西斯的小伙子。
“‘你要知道我是一个改邪归正的酒鬼,弗兰西斯,’哈罗德有一次对他说,‘要不是我老婆的监督,我早就丢官卸职了。我娶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弗兰西斯。’
“听到他这两句话,你们猜不出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自己没有枉费心机。我太高兴了。”
她顿住了,默默回想那条又宽又黄的混浊的河流,她在它的岸边居住了很久。黄昏时分,白鹭在抖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成群结队地朝河面飞下来,飞得低而轻快,四散开来。它们宛如一只瞧不见的手在一把瞧不见的竖琴上弹奏出的一阕纯净轻快的曲调,圆润悦耳,春天般美妙,一组非凡的琶音。它们在葱翠的两岸之间拍翅飞翔,衬托着朦胧的暮色,真好比一股欢悦而幸福的思潮。
“随后琼病倒了。我们着急了三个星期。离得最近的大夫也在瓜拉苏达,我们只好容忍当地的一名土药剂师来治病。孩子病好后,我就带她到河口去呼吸呼吸新鲜的海洋空气。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自从上次我生琼,这还是我头一次离开哈罗德。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渔村,房子搭在河边木桩上,可是说实在的,我们相当寂寞。我非常想念哈罗德,柔情脉脉地,忽然间我领会到我爱他了。小划船来接我们回去,我真高兴极了,因为我要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我想这对他也会有很大的好处。我简直没法形容当时我是多么兴高采烈。我们朝上游划去,船夫头儿告诉我,弗兰西斯先生需要亲自到内地去逮捕一个谋害亲夫的女人,已经走了好几天啦。
“我感到诧异,哈罗德竟然没到码头来接我;他一向对这类事很拘泥;他常说夫妻应该相敬如宾,我猜不出什么事把他阻拦了。我走上通往我们住处的小山坡,保姆领着琼跟在我的身后。家里异常寂静,好像一个用人也不在,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哈罗德没料到我会回来得这么快,所以出去了。我走上台阶。琼喊口渴,保姆便领她到下房去给她弄点喝的。哈罗德没在起居室。我喊他,也没有回应。我大为扫兴,因为我多么希望他在家呀。我走进卧室,哈罗德原来没出门,躺在床上睡大觉哪。我真觉得太有趣了,因为他一向表示,他从不睡晌觉。他说这是咱们白种人养成的一种毫无必要的习惯。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想跟他开个玩笑。我撩开蚊帐。他仰八脚儿躺在床上,只裹着一条围裙,身旁有个威士忌酒的空瓶子。他喝得烂醉如泥。
“老毛病又犯了。我多年来的心机全都白费,美梦一下子破灭。一切都绝望啦,我火冒三丈。”
米莉森特又变得面红耳赤,两手紧紧抓住她坐的那把椅子的扶手。
“我揪住他的肩膀,使出全身的劲儿摇晃他。‘你这个畜牲,’我喊道,‘你这个畜牲。’我气得不知道干什么,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劲儿摇晃他。你们绝想不到他那副模样叫人多么恶心,肥猪似的,光着半截身子;他有好几天没刮胡子,脸蛋又肿又紫。他呼哧呼哧地喘气。我朝他嚷啊叫的,但是他毫不理会。我想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可他死沉死沉的。他像块木头似的躺在那儿。‘张开眼睛。’我嚷道。我又晃了他几下子。我恨透他了。一个星期以来我是那样一心一意地爱他,这使我更加恨他了。他对不起我。他太对不起我啦。我要告诉他,他是个多么肮脏的畜牲。可他一点知觉都没有。‘睁开你的眼睛。’我嚷道。我决定要让他睁眼瞧着我。”
寡妇用舌头润润干嘴唇。她好像透不过气来,说不下去了。
“按他当时的情况,我倒觉得索性让他睡下去好。”凯瑟琳说。
“床旁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巴朗’。你们都知道哈罗德多么喜欢古董玩意儿。”
“什么叫‘巴朗’?”斯金纳太太问道。
“别傻不愣登的,孩子妈,”她丈夫不耐烦地说,“你身后墙上就挂着一把呢。”
他指着那把马来短刀,也不知怎的,目光一直不由自主地盯牢在上面。斯金纳夫人忽地缩到沙发一角上,做个受了惊吓的手势,好像有人跟她说她身旁盘着一条蛇。
“一股鲜血突然从哈罗德的喉咙里喷出来。脖子那儿一条又深又长的大红口子。”
“米莉森特,”凯瑟琳嚷道,耸地站起来,几乎是扑向她的姐姐,“凭上帝起誓,你这话什么意思?”
斯金纳夫人站起来,惊吓得咧着嘴,两只大眼瞪着她。
“短刀不再挂在墙上,而是在床上。哈罗德这时才睁开眼。那对眼睛长得跟琼一模一样。”
“这我可就不懂了,”斯金纳先生说,“他要是处于你所说的那种情况,又怎么能自杀呢?”
凯瑟琳抓住姐姐的胳臂,怒冲冲地摇晃她。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分上,务必解释一下。”
米莉森特从妹妹手中挣脱出来。
“短刀在墙上哪,我告诉你们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处都是血,哈罗德睁开了眼睛。他几乎是当场就完蛋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喘了几口气。”
斯金纳先生骇然,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张口。
“你这个恶毒的小娘儿们,这是谋杀!”
米莉森特脸涨得绯红,轻蔑而敌意十足地瞪他一跟,倒把他吓得缩了回去。斯金纳夫人喊道:
“米莉森特,不是你干的吧?”
这当儿,米莉森特的举止让他们个个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好像凝成了冰。她咯咯地傻笑着。
“我不知道还能是谁干的。”她说。
“我的天!”斯金纳先生嘟囔道。
凯瑟琳直僵僵地站在那儿,两手按住心口,仿佛受不住心房激烈的跳动似的。
“后来,怎么样?”她问道。
“我尖声叫喊。我跑到窗前,把它打开,呼叫保姆。她从院子那边带着琼走过来。‘不要琼,’我喊道,‘别让她来。’她叫大师傅出来,托他照应孩子。我催她快点过来。等她到了,我把哈罗德指给她看。‘老爷自杀啦!’我喊道。她尖叫一声,就往房子外头跑。
“谁也不敢走近。他们全都吓傻了。我写信给弗兰西斯先生,告诉他出了什么事,请他速归。”
“容我问一声,告诉他出了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从河口回来,发现哈罗德的喉咙被切断了。你们也知道,在热带,人死了得很快给埋掉。我买了一口中国棺材,士兵就在‘要塞’后面挖了一个坑,把他埋了。等弗兰西斯先生回来,哈罗德已经葬了两天。他是个年轻小伙子,我可以随便摆布他。我告诉他,我发现哈罗德手中握着那把短刀,无疑是在发酒疯的时候自杀了。我还把空酒瓶拿给他看。用人们也说自从我离家到海边去以后,他一直喝酒喝得很厉害。我在瓜拉苏达也这样说。大家都挺同情我,政府还给我一份抚恤金。”
好一阵子,他们全都愣住了。最后,还是斯金纳先生清醒过来。
“我是干法律这一行的。我是一个律师,有我的某些职责。我们这个行当一向最受人尊敬,可你使我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他搜索枯肠,寻找那些在他混乱的头脑中躲躲闪闪的词句。米莉森特藐视地瞅着他。
“您打算怎么办?”
“这是谋杀,确凿无疑;你认为我能默不作声吗?”
“别胡说八道啦,爹,”凯瑟琳厉声说道,“您怎么可以告发您的亲生女儿。”“你使我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他又说了一遍。
米莉森特又耸耸肩膀。
“是你们硬要我告诉你们的。我把这事压在心头够久的了,也该让你们来一起承担了。”
这当儿,女仆打开房门。
“老爷,戴维斯已经把车开过来啦。”她说。
凯瑟琳故作镇定地吩咐几句,女仆退了出去。
“咱们该走了。”米莉森特说。
“宴会,我现在可没法去了,”斯金纳夫人惊惶失措地嚷道,“我实在太心烦意乱了。咱们怎么见海伍德家里的人呢?况且主教还想认识你。”
米莉森特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两眼依旧带着讥诮的神情。
“咱们一定得去,妈,”凯瑟琳说,“如果咱们不露面,就显得太古怪了。”她气咻咻地转向米莉森特。“唉,我觉得整个这件事简直是一团糟!”
斯金纳夫人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丈夫。他走过来,伸手把她从沙发上扶起来。
“恐怕咱们还得去,老妈妈。”他说。
“可我还戴着一顶帽子,上面装饰着哈罗德亲手送给我的白鹭羽毛哪。”她呜咽着说。
他搀着她走出客厅,凯瑟琳紧跟在后面,隔开一两步米莉森特殿后随来。
“这件事,你们慢慢就会习惯的,”她从容不迫地说,“起先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嘀咕,可现在一忘就是两三天,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危险。”
他们没有答理她。全家人穿过前厅,走出正门。三位女士坐在汽车后座上,斯金纳先生坐在司机旁边。这是一辆旧汽车,没有自动起动器;戴维斯走到车前,用手摇动曲柄发动引擎。斯金纳先生转身,气呼呼地瞧着米莉森特。
“你根本不该讲给我听,”他说,“我觉得你也太自私啦。”
戴维斯回到驾驶座上,他们就这样乘车去赴卡农家的花园宴会。
注释
[1].这里指高尔夫球赛,一般两人或四人竞赛,以高尔夫球棍击球入九洞或十八洞,以击球次数最少者为胜。但业余球员比赛时可享受让棍权利,数目不等,按水平决定。如业余球员打满一局,击棍八十四下,减去让棍十下,实为七十四下,而正式球员若为七十五下,则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