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周二那天———不过时间挺晚,我去了简的家,我得承认,嘉宾阵容让我有点吃惊。作家与画家,政客与演员,贵妇与美女,弹眼落睛地济济一堂。托尔太太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一场盛大的派对;自从“斯塔福德宅邸”[7]出售之后,我还从来没在伦敦见过这样的盛况。场内并不提供什么特殊的娱乐表演。点心数量充裕,却也并不奢华。简似乎在用她那种安安静静的方式自得其乐;在我看来,她并未费尽气力讨客人们的欢心,可他们似乎都喜欢待在那里,于是这欢快、愉悦的派对直到凌晨两点才告终。此后,我常常看见她。我不但常去她的家,而且即便是赴外面的午宴和晚宴,也几乎次次都遇上她。我对幽默不在行,很想弄明白她的天赋异禀究竟在哪里。将她说的话重复一遍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种风趣的感觉就像某些酒一样,一挪地方就变味。她并没有制造警句的天分。她在对答时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珠玑妙语。她的评论里没有恶意,反驳别人时也不会暗里藏针。有些人认为智慧的精髓就是不合体统的惊人之语,而不是简明扼要;可她从来没说过一句会让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脸红的话。我觉得她的幽默属于无心插柳,我也相信它并没有经过刻意策划。它宛若一只蝴蝶在花间时而飞舞,时而停驻,全凭自己的兴致,既不耍心计,也非孜孜以求。它得仰仗着她说话的口气和她看人的眼神。诚然,吉尔伯特帮她打造的这身华丽而夸张的造型,在她的幽默中注入了微妙之处;但她的造型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项要素而已。如今,毫无疑问,她本人就是时尚,她只要一张嘴,大家就会笑起来。他们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为什么吉尔伯特会娶一个比自己年长那么多的太太。他们发觉,对简这样的女人而言,年龄无关紧要。他们都觉得他实在是个撞上了大运的小伙子。元帅当着我的面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话:“年龄不能使她衰老,习惯也不能陈腐了她的变化无穷的伎俩。”[8]她的成功让吉尔伯特很开心。随着我对他的了解日益加深,我越来越喜欢他了。显然,他既不是个流氓,也不是个吃软饭的。他非但为简深感自豪,而且确实对她忠心耿耿。他对她的善意真让人感动。他是一个心地无私、性情和蔼的人。
“呃,你觉得简现在怎么样?”有一回他对我说,话里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更了不起,”我说,“是她,还是你。”
“哦,我不值一提。”
“胡说。你不会以为我傻到看不出是你,只有你,才能让简变成现在这样吧。”
“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在肉眼看不真切的地方,看见了那些本来就存在的东西。”
“我能理解你看出她的容貌有变得光彩照人的潜力,可是,你究竟是怎么让她变成一个幽默大师的呢?”
“可我以前一向都认为她说的话能让人捧腹大笑啊。她一直都是个幽默大师。”
“以前就有这想法的人,可只有你一个。”
托尔太太———诚然是出于宽宏大量———承认她以前看错了吉尔伯特。她越来越喜欢他了。但是,尽管表面如此,她还是毫不动摇地认定这场婚姻不会持久。我只好嘲笑她了。
“为什么呀,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心心相印的一对呢。”我说。
“吉尔伯特已经二十七岁了。是该到了有个美女靠近的时候了。那天晚上在简家,你有没有注意雷金纳德爵士的那个漂亮的小侄女?我觉得简对他们两个人都很在意,我也有点疑心。”
“普天之下,我不相信简会怕哪个丫头跟她较量。”
“等着瞧吧。”托尔太太说。
“你说过它只能撑足六个月。”
“好吧,现在我估计能撑三年。”
但凡有人固执己见,出于人类天性,别人就会希望事实证明他错了。托尔太太就属于过分自信的那种人。可我却没有得到那份满足,因为她所一贯坚持的信念,她替那对不般配的夫妻预测的结局,终于还是确凿地发生了。然而,命运很少会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式,把我们想要的东西给我们,尽管托尔太太可以讴歌自己判断得何等准确,可我想,到头来她还宁可自己看错了。因为事情发生的方式,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某日,她给我一条十万火急的口讯,幸好我及时赶去见到了她。我刚给带进房间,托尔太太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朝我走来,步态如同一只悄悄靠近猎物的豹子一般敏捷。我发觉她很兴奋。
“简和吉尔伯特分手啦。”她说。
“不会吧?好吧,你终于还是说对了。”
托尔太太看看我,脸上的表情让我难以捉摸。
“可怜的简。”我咕哝了一句。
“可怜的简!”她跟着说了一遍,可是那声调里透出的嘲讽让我目瞪口呆。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前,趁吉尔伯特还没到访,她跳起来打电话给我,叫我过来。他一进屋———脸色苍白,神情狂乱———她就看出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还没等他开口,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玛丽昂,简离我而去了。”
她向他微笑,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想表现得像个绅士。如果别人认为是你离开她,那对她是很残忍的。”
“我跑来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情我。”
“哦,我不怪你,吉尔伯特,”托尔太太说,态度很和蔼,“这事总要发生的。”他叹了口气。
“我也这么想。我没法指望一直都能留住她。她太出色了,而我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
托尔太太拍拍他的手。他真是干得很漂亮。
“那下一步会怎样?”
“嗯,她要跟我离婚。”
“简总是说,但凡你想娶个小姑娘,她是不会从中作梗的。”
“你不会认为,在当过简的丈夫以后,我还会乐意娶别人吧。”他回答。331
托尔太太给搞糊涂了。
“毫无疑问,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离开简了。”
“我?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那么她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她打算,等离婚判决一生效,她就嫁给雷金纳德·弗洛比歇爵士。”
托尔太太不折不扣地尖叫起来。接着,她好一阵晕眩,只好去拿嗅盐。
“你替她做了那么多,她还是要这么干?”
“我没替她做什么呀。”
“你是说,她这样利用你,而你听之任之?”
“我们在结婚前就说好啦,不管谁想要自由,另一方都不能挡道的。”
“可是这样安排是为你考虑的。因为你要比她年轻二十七岁啊。”
“好吧,到头来这条对她很有用。”他苦涩地答道。
托尔太太又是忠告,又是争辩,又是说理;可吉尔伯特坚持认为,哪条规则对简都不适用,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必须照办不误。他弄得托尔太太好不沮丧。她把这通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看到我跟她一样惊讶,她很高兴,至于我为什么没像她一样对简的所作所为深感愤慨,她则归咎于我身为男性,天生就可耻地缺乏道德观。正当她兀自沉浸在亢奋情绪中时,大门打开,管家领着———简本人进来。她一身黑白相间,无疑正适合她眼下多少有点暧昧的处境,可是,看到她穿着一条那么别致那么奇妙的裙子,再配上一顶如此亮眼的帽子,我着实倒抽了一口气。可她的温和淡定一如既往。她上前来亲了亲托尔太太,可是托尔太太却怀着冰冷的怒意缩了回去。
“吉尔伯特来过了。”她说。
“是,我知道,”简笑笑,“是我叫他来看看你的。我今晚要去巴黎了,我不在的时候,希望你对他格外好一点。我害怕刚开始的时候,他会很孤单,如果我能指望你对他略加照应,就会觉得好受些。”
托尔太太拍拍巴掌。
“吉尔伯特刚才跟我说了一件我几乎无法相信的事。他告诉我,你要跟他离婚,然后嫁给雷金纳德·弗洛比歇。”
“你忘了吗,就在我嫁给吉尔伯特之前,你建议我嫁给与自己年纪相当的男人?元帅今年五十三岁。”
“可是,简,你样样都亏欠吉尔伯特呢,”托尔太太愤慨地说,“没有他你活不下去的。没有他替你设计服装,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哦,他答应继续替我设计服装呢。”简温和地回答。
“没有哪个女人会想要一个更好的丈夫了。他一直都那么善待你。”
“哦,我知道他很可爱。”
“你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
“可我一直都不爱吉尔伯特啊,”简说,“我一直跟他这么说。现在我开始觉得需要一个和我年纪相当的男人来跟我做伴了。我想,也许我嫁给吉尔伯特的时间已经够长了。跟年轻人没什么话好说。”她略停片刻,冲着我们绽开迷人的微笑。“我当然也不会对吉尔伯特弃之不顾啦。我已经跟雷金纳德都安排好了。元帅有个侄女跟他天生一对。等我们一结婚,就会邀请他们到马耳他来跟我们一起住———你知道,元帅要去地中海指挥部———如果他们堕入情网,我可一点儿都不会惊讶。”
托尔太太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那你有没有跟元帅约定,如果你们想要自由,那么谁都不能挡了对方的道?
“这个我提过,”简镇定地答道,“可是元帅说,但凡是好东西,他一望便知,他不会乐意娶别人,而如果有谁想娶我———他的旗舰上有八门十二英寸口径的大炮,他会在近距离讨论这个问题。”她透过单片眼镜看了我们一眼,尽管我怕托尔太太会发火,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我想元帅是个激情四溢的男人。”
托尔太太朝我气呼呼地皱皱眉头。
“我从来都不觉得你风趣,简,”她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说的话能让大伙儿发笑。”
“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风趣啊,玛丽昂,”简笑笑,露出亮闪闪、齐刷刷的牙齿,“我很高兴能赶在有太多人改变我们的主意之前,离开伦敦。”
“我希望你能把你那惊人成就的秘诀告诉我。”我说。
她转向我,那温和而朴实的眼神是我如此熟悉的。
“你知道,自从我嫁给吉尔伯特并在伦敦定居之后,我说的话就开始让大家发笑,对此,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惊讶了。同样的话我说了三十年,以前怎么没人看出有什么可笑的。我想准是我的衣服或者我的短发或者我的单片眼镜起了作用。后来,我发觉那是因为我说的是真话。说真话是如此非同寻常,以至于人们反倒觉得幽默了。总有一天别人也会发现这个秘诀的,一旦大家讲真话成了习惯,那当然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风趣可言了。”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觉得好笑呢?”托尔太太问道。
简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认认真真地寻找一种合意的解释。
“也许当真相出现在你眼前时,你并不知道那就是真相,亲爱的玛丽昂。”她用她那种温文尔雅、富有教养的方式回答。
毫无疑问,她就此一锤定音。我觉得简一向就有一锤定音的本事。她确实是无价之宝。
那是一次相当小型的派对,因为我们的女主人喜欢大家有共通的话题;我们一起吃饭的人最多不超过八个,通常就只有六个。饭后一起来到起居室的时候,座椅的安排都相当讲究,不论是哪两个人都甭想躲到某个角落里说悄悄话去,以免扫了大家的兴。我一进门就很高兴地发现,所有的人我都认识。除了女主人外有两位聪明又优雅的女客,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位男宾。其中的一位是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顿。我们的女主人历来就有个规矩,那就是从不邀请妻子跟丈夫同来,因为据她说那会让夫妻双方都倍感拘谨,没办法尽兴;要是有哪对夫妇不乐意单人独往的话,那就干脆甭来算了。不过因为她的餐桌上一直都能提供美酒佳肴,再加上谈论的话题也总是相当有趣,她邀请的人通常都会来的。大家有时候指责她邀请丈夫们的频率要高于邀请妻子,不过她为自己辩解说,这根本由不得她,谁让做了丈夫的男人本来就比为人妻的女人多呢?
注释
[1].指嵌有亲人头发或照片的盒子,一般挂在项链上。
[2].英国伦敦一家久负盛名的酒店,位于伦敦西区市中心,建于二十世纪初,到那里吃晚餐,是身份显赫、出手阔绰的象征。
[3].伍斯特是一座英格兰中西部城市,该地区一家工厂自一七五一年起所生产的瓷器久负盛名。
[4].此话出自英国十八世纪开始流传的一首家喻户晓的儿歌,读来朗朗上口,但内容诡异难懂,后人对其曾有过多种诠释,成为西方很著名的典故。这首儿歌的开头几句是:“唱一首六便士之歌,装满一袋黑麦,二十四只乌鸫,塞进同一只烤馅饼。馅饼一打开,鸟儿便齐声歌唱,这难道不是,献给国王的美味佳肴?”小说主人公在这里作此联想,可能是讽刺派对的场面混乱。
[5].这是希腊神话中的典故:塞浦路斯王皮革马利翁善雕刻,热恋自己所雕的少女像伽拉忒亚,爱神阿佛洛狄特见其感情诚挚,遂赋予雕像生命,使二人结为夫妇。
[6].维多利亚女王以不苟言笑著称,曾在某次看喜剧演出后毫不留情地说:“我们不觉得好笑。”(We are not amused)此事流传开以后,这句话就成了英语里非常著名的典故。
[7].位于伦敦西区圣詹姆斯宫附近的一幢著名豪华宅邸,始建于一八二五年,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都以其买主斯塔福德侯爵二世的姓氏命名。文中提到的“出售”是指一九一二年,一位兰开斯特郡的肥皂商将这幢房子买下,并将其改名为“兰开斯特宅邸”,次年又将其赠与英政府,成为伦敦重要的历史遗迹和外交接待场所。
[8].此话出自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二幕第二场,此句引文出自朱生豪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