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该这么做?”桑伯里太太叫道,“她设了圈套诱使他娶了她,而现在又把他从他为她一手创建的家里给赶了出来。”
“她只要不来打搅我,该给她什么我都给。”
他每天都觉得越来越舒服,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觉得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了,他就像只小狗在它自己那个特别的篮筐里安顿了下来;有他妈妈替他洗刷衣物、修补鞋袜感觉真好;她为他提供的都是他一直习惯了的而且是最喜欢吃的东西;贝蒂是那种敷衍凑合的厨子,一开始的时候还兴致勃勃的,像是搞个野餐之类的,但那可不是一个男人能真心喜欢的那种饮食方式,而且他一直都秉持他妈妈的观念,认为新鲜现做的食物要比买的罐头食品强得多。他已经腻味了每天都吃罐头三文鱼了。除此以外,有了可以来回走动的充足的家居空间,也比只能禁闭在两个小房间里舒服多了,更何况其中一小间还得兼做厨房之用。
“我生平犯的最大的错误无过于当时贸然离开家了,妈妈。”有一次他对她这么说道。
“这个我知道,赫伯特,不过你现在已经回来了,你也没有理由再次离开家了。”
他的薪水是每周五一付的,那天傍晚他们刚吃完晚饭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她。”他们异口同声道。
赫伯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母亲瞟了他一眼。
“你交给我就是了,”她道,“我来会会她。”
她打开房门。贝蒂正站在门廊上。她想挤进门去,但桑伯里太太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想见见赫伯。”
“不行。他不在。”
“不,他在。我眼看着他跟他爸爸一起进的门,然后再没有出来。”
“他不想见你,如果你想胡搅蛮缠的话我就打电话叫警察过来。”
“我想要我这个礼拜的生活费。”
“这也就是你想见他的全部目的啦。”她掏出自己的钱包,“这三十五先令给你。”
“三十五先令?光租金一个礼拜就十二先令啦。”
“最多就只能给你这么多。他在这儿还得付膳食费,是不是?”
“还有家具的分期付款呢。”
“这个到该付款的时候由我们来料理。这钱你是要还是不要吧?”
既迷惑又不满,遭到恫吓的贝蒂站在那里进退失据,茫然不知所措。桑伯里太太把钱往她手里一塞,砰的一声直接把门摔到她脸上,然后回到餐厅。
“我已经把她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她道。
门铃又响了,一遍又一遍地响个不停,可是谁都不去管它,过了一会儿也就停了。他们猜想贝蒂已经走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风速也刚好合适,赫伯特在失败了两三次之后,发现自己终于掌握了放飞那个巨大的箱形风筝的窍门儿。它高飞入天,随着他不断地放开筝线,它扶摇直上,越飞越高。
“哇噢,它飞得足有一英里高哪,而且只多不少。”他兴奋地对他母亲道。
他这辈子还从没有过如此陶醉和激动的时刻。
几个礼拜过去了。他们一起炮制了一封信,由赫伯特执笔写给贝蒂,正告她只要她不再骚扰他或是他家庭的成员,每周六上午她就能收到三十五先令的汇单,而且他还会按时付清家具的分期付款。桑伯里太太原本坚决反对这一条的,不过桑伯里先生有生以来头一回提出了不同意见,赫伯特也同意是该这么做。赫伯特这时候已经娴熟地掌握了新风筝的放飞技巧,而且能够玩出好多了不起的花样来了。他已经不屑于跟其他放风筝的同场竞技了。他已经远远高出了他们的等级。礼拜六的下午就是属于他的荣耀时刻。他尽情地享受着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唤起的钦佩和惊叹以及他明知在其他不那么走运的风筝爱好者心中激起的羡慕和嫉妒。然后有一天傍晚,当他跟父亲一道从火车站往家里走的时候,贝蒂意外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哈啰,赫伯。”她道。
“哈啰。”
“我想单独跟我丈夫谈谈,桑伯里先生。”
“你想跟我说的话里面没有一句是我爸爸不能与闻的。”赫伯特愠怒地道。
她犹豫了一会儿。这下子桑伯里先生被搞得进退两难。他不知道到底是该走还是该留。
“那好吧,”她终于道,“我想请你回家来。那天晚上我给你打包的时候并不是真心要赶你走。我那么做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我很抱歉做出这样的事来。这实在是太傻了,为了个风筝争吵不休。”
“噢,我可不想回去,明白吗?你把我赶出来的那天实在是帮了我个最大的忙。”
泪水开始沿着贝蒂的面颊淌下来。
“可是我爱你啊,赫伯。你要是想放你那个愚蠢的破风筝,你自管放去好了,我不在乎,只要你能回来。”
“多谢你啦,但这可不够。我知道我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过得舒坦,而且我这辈子也已经过够了婚姻生活啦。咱们走吧,爸爸。”
他们继续快步向前走去,贝蒂并没有试图跟上来。下个礼拜天他们一家去了小教堂,吃完正餐后赫伯特马上跑到存放煤炭的小棚子里去看他的宝贝风筝,他们一直把风筝放在棚子里的。他真是一刻都离不了它。他简直是溺爱它。可是这次他马上就跑回屋里去了,他脸色煞白,手里提着把短柄的小斧头。
“她把它给毁了。就是用这玩意干的。”
桑伯里夫妇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连忙跑到煤棚里去看。赫伯特的话是真的。那个风筝,那个崭新、昂贵的风筝已经变成了一地碎块。它是被那柄斧头残忍地袭击的,木制部分已经被劈成碎片,线轴也被砍作数段。
“她肯定是趁咱们在小教堂的时候干的。看到咱们都出去了才下的手。”“可她是怎么进来的呢?”桑伯里先生问道。
“我本来有两把钥匙的。前面我回家来的时候注意到少了一把,不过当时也没怎么当回事儿。”
“你也不能肯定就是她干的,公地上的那些人里面有些很势利眼的家伙,也不能排除是他们干的可能。”
“好吧,咱们马上就能查明真相的,”赫伯特道,“我这就去当面问问她,如果真是她干的,我就杀了她。”
他的愤怒是如此骇人,就连桑伯里太太都有些害怕了。
“你想因为谋杀被人家吊死吗?不,赫伯特,我不让你去。让你爸爸去吧,等他回来以后咱们再决定该怎么办。”
“没错儿,赫伯特,还是让我去吧。”
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算把他说服,最后还是桑伯里先生去了。半个钟头以后他回来了。
“确实是她干的。她毫不隐讳地都告诉我了。她还很为此感到骄傲呢。我都不想重复她的原话,真让我感到震惊,长话短说吧,就是她嫉妒那个风筝。她说赫伯特爱那个风筝都远甚于爱她,所以她才把它给砍了个稀巴烂,她还说如果需要的话她还会原样再干一回的。”
“她没当面跟我说这些话算她走运。就算是被绞死我也会把她的脖子给拧断的。好吧,她再也别想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啦,就这么定了。”
“她会告你的。”他父亲道。
“让她告去。”
“下个礼拜就到该为那些家具付新一期的款子了,赫伯特,”桑伯里太太轻描淡写地道,“换了是我,这笔钱我就不付。”
“这么一来他们就得把家具给拉走了,”塞缪尔道,“而且前面已经付过的那些钱也就都打了水漂啦。”
“那有什么关系?”她回答道,“他负担得起。这么一来他就能一劳永逸彻底把她给摆脱掉了,他也就真正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才不在乎钱不钱的,”赫伯特道,“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上门把家具拉走时她脸上的表情。那几件家具对她来说可重要了,重要得不得了,还有那架钢琴,她可宝贝那架钢琴啦。”
所以下个礼拜五的时候他就没给贝蒂邮寄每周的生活费,当她把家具店的一封信寄给他以后———信上说如果在规定的某某期限之前他仍旧不支付新一期款子的话,他们就要把家具拉走了———他回了他们一封信,说他不打算继续支付欠款了,他们可以随时就便把家具给拉走。贝蒂开始经常在车站上堵截他,眼看他根本都不搭理她以后就跟在他后面在大街上对他破口大骂。傍晚时分她会来到他们家门前狂按门铃,一直按到他们觉得自己都快被逼疯了都不肯罢休,桑伯里先生和太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拦住赫伯特,不让他跑出去对她大打出手。有一次她扔了块石头,把他们家起居室的窗户都给打碎了。她在明信片上写下最下流的污言秽语,不断地往他的办公室里寄。最后她走上治安法庭[12],控告她丈夫将她遗弃,而且不履行赡养她的义务。赫伯特接到了传票。两人在庭上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如果说治安官觉得这件事实在有点匪夷所思的话,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竭力劝说这夫妻俩庭外和解,可是赫伯特断然拒绝回到他妻子身边。治安官只得命令他每周支付给贝蒂二十五先令的赡养费。他却说他一分钱都不付。
“那你就得进监狱了,”治安官道,“下个案件。”
可是赫伯特竟然说到做到。因为贝蒂的控诉,他再度被带到治安官面前,治安官问他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服从判决。
“我说过我不会付钱给她,我说到做到,在她毁了我的风筝之后她一分钱都别想得到。如果你要把我送进监狱的话,那我就进监狱好了。”
治安官这次对他可是毫不宽容。
“你真是个愚蠢透顶的年轻人,”他道,“我限你在一周的时间内付清拖欠的赡养费,如果你再有任何的蠢言愚行,你就得进监狱服刑,直到你恢复理性为止。”
赫伯特仍旧拒绝付钱,正是因此我的朋友奈德·普雷斯顿才认识了他,我也因此才听到了这个故事。
“你对此有何高见?”奈德把故事讲完之后问道,“你知道,贝蒂不是个坏姑娘。我已经见过她几次,除了她对赫伯特的风筝那疯狂而又荒唐的嫉妒之外,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错处;而赫伯特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傻瓜。事实上他的聪明程度还要高过平均水平。以你之见,在放风筝当中到底有什么东西竟然使得这个该死的傻瓜如此疯狂痴迷呢?”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我沉思默想了一会儿。“你看,我对于放风筝这件事确实一无所知。也许,当他注视着风筝直上云霄时,他体验到了一种唯我独尊的权力感;当他似乎能驱使天空中的风遵从他自己的意志时,他体验到了一种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的神秘感。也许正是为此,他以某种奇怪的方式使他的自我与如此自由飞翔、远远高出于他之上的风筝产生了认同,而那种感觉就像是从现实生活的千篇一律和单调乏味中逃离了出来。也许正是为此,以某种朦胧而又混沌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一种自由和历险的理想。而你知道,如果一个人一旦被理想这种病毒所感染,那么就连国王陛下所有的内科和外科医生都要对他束手无策啦。不过所有这套说辞都纯属异想天开,可能只是我的强作解人和不经之谈罢了。我想你还是拿这个问题去请教那些对于人类这种动物的心理比我懂得多得多的高人去吧。”
注释
[1].位于伦敦皮卡迪利广场摄政街六十八号,是一家著名的餐厅和聚会场所,于一八六五年开业,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已经成为著名的风尚地标,王尔德、萧伯纳、弗吉尼亚·伍尔夫、邱吉尔以及伊丽莎白·泰勒和戴安娜王妃等各界名流都曾是这里的常客。
[2].或直接音译为“司康”,是一种英国特色的茶点,用大麦或燕麦粉加苏打、糖、盐等烤制而成。
[3].或译“约克夏布丁”,亦是一种传统的英式美食,用牛奶、面粉、鸡蛋和烤牛肉的滴油等调制烘焙而成,经典的吃法就是配烤牛肉同食。
[4].原文“evil communications corrupt good manners”,直译应该是“不良交往败坏良好德行”,系引自《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5:33,和合本译作:滥交是败坏善行。
[5].约合一米七八。
[6].当时英国的法定成年年龄。
[7].英国旧币制单位半克朗相当于两先令六便士。
[8].原文是“Me for Bedford”,贝德福德是英国中部贝德福德郡的首府,这是桑伯里先生对于“上床”开玩笑的说法,惜乎译文中无法传达。
[9].英国东南肯特郡的一个海边城镇。
[10].英国东南埃塞克斯郡滨海城镇,是一处游憩胜地。
[11].时隔多年,赫伯特仍旧像第一次看到风筝时那样说“它们风筝”(them kites), 而不是“那些风筝”(those kites),尽管他妈妈当时就纠正过他。
[12].或译治安官法庭,为英格兰和威尔士刑事审判系统中的最低审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