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幸福的人是没有历史的,幸福的情人当然也是一样。他们俩整天什么都不做,而日子却总是显得太短。姑娘有个土著名字,不过雷德叫她做萨丽。他很快就学会了当地很容易学的土话,他经常就歪在草席上,一躺就是几个钟头,听她开心地叽叽喳喳。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没准儿他的脑子也一直都浑浑噩噩。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她用当地的烟草加露兜树[18]叶给他卷的香烟,一边看着她那灵巧的手指熟练地编织草席。经常会有土人进来串门儿,没完没了地拉扯些旧日里南太平洋诸岛部落战争频仍的陈年往事。有时候小伙子会去暗礁附近捕鱼,带回家满满一篮子五颜六色的鱼儿。有时候他夜里也会点着盏灯笼去抓龙虾。他们的茅屋周遭长满了大蕉[19],萨丽就把大蕉果烤熟了充作他们简单的饭食。她会用椰子做出美味的食物,小溪旁的面包果树[20]为他们提供面包果。逢到节日,他们就宰一口小猪,在炙热的石头上把它烹熟。他们俩一起在小溪里沐浴;傍晚时分他们就来到潟湖,乘一叶独木舟荡起船桨悠闲地遨游,舷外长长的浮体[21]宛若展开巨大的翅翼。海水一片湛蓝,映着落日显出紫虚虚的葡萄酒色,正如《荷马史诗》中对于希腊大海的描述一模一样[22];不过在潟湖中,海水的颜色却变幻莫测,如蓝晶,似紫翡,又宛若祖母绿;而西斜的落日又在一瞬间将其化作了一片流金。然后又变幻出珊瑚红、棕、白、粉、紫诸般色彩;而且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诸般奇妙形状。那片珊瑚海就像是一座由魔法点化的花园,匆忙来去的鱼儿则宛如翩翩起舞的彩蝶。奇异地缺乏现实感。珊瑚礁之间形成一处处水潭,潭底铺满一层洁白的细沙,水质清冽透明,正是沐浴戏水的绝佳所在。然后,遍体清爽、满心欢畅,两人在薄暮中手挽着手,踏着小径上如茵的青草,漫步朝小溪走去,而此时八哥正在他们头顶的椰树间喧嚷欢唱。然后夜幕降临,那片闪烁着金光的苍穹显得远比欧洲的天际更要开阔宽广,温软的晚风轻柔地拂过敞开的茅舍,那绵长的春宵也同样只是苦短。她年方二八而他也刚满二十岁。晨曦悄悄爬进支撑茅舍的木柱间,窥视着那一双在彼此的怀抱中酣眠的可爱的孩子。阳光躲在大蕉那破损的巨大叶片后面,不忍心惊扰他们,但又按捺不住恶作剧的戏耍冲动,终于像是波斯猫伸出爪子一般,将一缕金黄的光线直射到他们脸上。两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微笑着迎接全新的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就这样悄然逝去。这一双璧人———我不愿说他们相互间爱得如何激情四溢,因为激情当中总是伴有一丝悲伤的阴影,一抹苦涩或是苦痛的况味,我宁肯说他们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就像当初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此单纯,又如此自然,他们认定他们的相遇正是神明庇佑,是天作之合。
“如果你问他们的话,我毫无疑问他们会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永远不会终止。我们现在不是知道:爱情最本质的因素就是对其自身永恒不朽的信念吗?然而,或许在雷德的心底已然悄悄播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连他自己都懵然不知,姑娘也丝毫没有察觉,这粒种子有朝一日会扎根发芽,成长为厌烦。终于到了某一天,有个土人由小海湾过来,告诉他们有一艘英国的捕鲸船就停在离岸边不远的锚地那边。
“嚯,”他说道,“不知道能不能拿些坚果和大蕉去换它个一两磅烟草来。”
“萨丽用不知疲倦的双手为他用露兜树叶卷的香烟抽起来味儿够劲,也很惬意,可它们仍旧让他觉得心有不足;他突然间渴慕起了真正的烟草,猛烈、刺激而又辛辣。他已经有好多个月没有抽过一斗烟了。一想到这里,他的嘴里禁不住流出口水来。人们也许会想,某种不祥的预感应该会使萨丽设法劝阻他不可前去,但是她全身心完全都被爱所主宰,她绝不会想到世上会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他们一起上山,采了一大篮子的野柑橘,皮色青绿,但却甜美而又多汁;他们又从茅屋周遭采了些大蕉,从树上摘了些椰子、面包果和芒果。他们一起把这些果实抬到了小海湾边,装到一只摇摇晃晃的独木舟上,雷德和那个给他们捎信来的土著男孩摇起短桨,划出了暗礁圈。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能见到他。
“第二天,那男孩一个人回来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以下就是他讲述的事情的经过:他们划了挺长的距离才来到那艘捕鲸船前,雷德朝船上打了个招呼,有个白人越过船舷看了一眼,就让他们上了船。他们把带来的水果都搬上船去,雷德把它们堆在甲板上。那个白人开始跟他讲话,他们像是达成了某项协议。一个人到甲板下面拿来了烟草。雷德马上就拿起一撮,点燃了烟斗。男孩模仿着他迫不及待吞云吐雾的样子。然后他们又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就跟他们到船舱里去了。透过敞开的舱门,男孩好奇地朝里张望,看到有人拿出了一瓶酒和几只酒杯。雷德又是喝又是抽。他们像是在问他什么事儿,因为他摇了摇头,呵呵一笑。那第一个跟他说话的白人也呵呵笑了,并且又给雷德的酒杯满上。他们又继续说呀、喝呀,没完没了,男孩因为弄不懂他们在干吗,观察了不一会儿就累了,于是在甲板上蜷起身子睡着了。后来有人把他给踢醒;他一骨碌爬起来,发现那艘大船正慢慢驶出潟湖。他看到雷德还坐在桌子旁,头沉重地枕在胳膊上,睡得正酣。他作势朝雷德跑去,想把他叫醒,可是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人怒容满面冲他嚷嚷着他听不懂的话语,朝船舷一侧指了指。他大喊着雷德的名字,可马上就被抓住,直接从船上扔进了海里。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游向已经有些漂离原处的独木舟,把它推进暗礁圈。他爬上小舟,一路不停地呜咽着划回了岸边。
“事情很明显。那艘捕鲸船由于水手开小差或是患病,正缺人手,雷德上船的时候船长曾邀他加入;见他拒绝后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给灌醉,绑架了他。
“萨丽简直是悲痛欲绝。整整有三天她又哭又号。当地的土人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安慰她,可丝毫无济于事。她什么都不肯吃。后来因为精疲力竭,她陷入阴沉的漠然状态。她每天都在小海湾边上度过,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珊瑚海,徒然地希望雷德会出乎意料地想办法逃回来。她在白色的沙滩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泪水不断地从面颊上滚落,直到夜幕降临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穿过小溪,回到那曾经如天堂般幸福的茅舍。雷德来之前曾跟她同住的亲戚希望她重新回到他们身边,可她不肯;她坚信雷德终有一天会回来,她希望他能在当初离开她的地方找到她。四个月后她产下一个死胎,在她分娩期间前来照顾她的老婆婆留下来跟她在茅舍里同住。生命中的一切快乐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如果说极度的痛苦因岁月的流逝而不再那么锥心刺骨了的话,那么取而代之的则是根深蒂固、永无尽期的忧郁和哀伤了。你简直无法想象,在这些情感虽说无比暴烈但却不能持久的土著当中,竟有这样一个对爱情如此忠贞不渝的女人。她自始至终坚信不疑,雷德或迟或早、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他,每次有人经过这个椰子树搭的独木桥时,她总会留心地张望:说不定那就是他终于回来了。”
尼尔森停下话头,轻轻叹了口气。
“后来她到底怎么样了?”船长问。
尼尔森苦涩地一笑。
“噢,三年后她跟了另外一个白人。”
船长讥讽地咯咯一笑。
“她们这种人总归是这样子的。”他道。
瑞典人憎恶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这个粗俗、臃肿的男人怎么竟会激起他如此强烈的反感。不过他的思绪已经游离开去,往事又一幕幕展现在他面前。他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他初次踏上这个小岛时的情形。他当时已病入膏肓,又厌倦了那纵酒、狂赌和肉欲横流的阿皮亚,他决意弃绝壮志凌云的一切梦想,将所有名扬四海的希望断然抛诸脑后,但求安然地度过他那已经屈指可数的残生。他寄居在一个混血的商人家里,此人在距离海岸几英里远的一个土著村庄里开了一爿杂货店;有一天,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椰林中那条芳草萋萋的小径漫步,偶然发现了萨丽居住的那间茅舍。这个地方的美丽简直勾魂摄魄,令他欣喜若狂到几乎感到痛楚。然后他就看到了萨丽。她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造物,而且她那双瑰丽的黑色眼睛中蕴含的悲伤奇怪地令他感动不已。卡纳卡人是个漂亮的种族,他们中间是不乏美人的,但那只是一种匀称美观的动物之美,是空洞的,没有灵魂的。可萨丽那双悲剧般的眼睛却如此深沉而又神秘,你在其中能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在黑暗中跋涉的灵魂的复杂和悲怆。混血商人跟他讲了萨丽的故事,她的不幸遭际深深打动了他。
“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吗?”尼尔森问。
“恐怕不会啦。你想呀,那艘船要几年以后才会付清他的薪水,到了那时他早就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敢担保他酒醒以后刚发现自己被绑架的时候一定是怒不可遏,就算是他跟人家打起来都不足为奇。不过他终究还是得逆来顺受,我猜要不了一个月,他就会暗自庆幸,能从那个小岛上脱身真是天大的
幸事了。”
可是尼尔森却一直都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自己病弱的身体,雷德那璀璨夺目的健康才特别唤起了他的遐想。他自己长相丑陋,整个外表都毫无魅力可言,所以他对别人出众的容貌异常珍视。他还从未激情四溢地恋爱过,当然也从未被人热恋过。这一对璧人相互之间的吸引让他感到一种独一无二的快慰。它具有“绝对”[23]的那种不可言喻之美。他又再度来到小溪边的那间小小的茅舍。他颇有语言天赋,而且拥有一个充满活力的大脑,习惯于工作,他已经花费了大量时间用来学习当地的语言。素习难改的他正在搜集材料,准备就萨摩亚的语言撰写一篇论文了。跟萨丽同住的那个老丑婆请他屋里坐,又奉上卡瓦酒[24]请他饮用,敬烟给他抽。她很高兴有个人可以聊聊天,而在她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看萨丽。她让他想起了那不勒斯博物馆里的普绪客雕像[25]。她五官的轮廓具有跟普绪客同样清晰而又纯净的线条,而且虽说她已经生育过一个孩子,她却仍具有处女的风韵。
一直到他跟她见过两三次以后,他才终于诱使她开了金口。而她无非是问他在阿皮亚是否见到过一个叫做雷德的人。自打他消失以后已经整整过去两年的时间了,而她显然仍旧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他。
尼尔森没过多久就发现他爱上了她。唯有通过意志的努力他才能强忍住每天都跑到小溪边去看她的冲动,而就算他的人不在那里,他的心也一直跟她
在一起。最初他因为把自己看作一个垂死之人,所以但求能看到她,能偶尔听她说说话,他对于萨丽的爱情给了他一种妙不可言的幸福感。他因为爱的纯洁无暇而欢喜雀跃。他对她别无他求,只想能有幸围绕着她这个优美的人儿编结出一张美丽的幻想之网。然而户外的空气、稳定的气温、充足的休息以及简单的饮食已经开始对他的健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奇妙影响。他的体温不再在夜间升到骇人的高度,他咳嗽得少了,体重也开始增加;他已经有六个月时间没有吐过血了;他突然之间看到自己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可能。他曾仔细地研究过自己的病患,现在的确已经出现了希望的曙光:只要他特别小心,他就有可能阻断病情的继续发展。这令他大为振奋,他又可以展望自己的未来了。他为自己制订了计划。显然任何紧张活跃的生活方式对他而言都是不可能的,但他可以在这片岛屿上生活下去,而且他拥有的那份小小的收入在别的地方虽然不敷使用,在这里却也绰乎有余了。他可以种植椰子树;这样他也就有事可干了;他还要派人把他的藏书和钢琴都运过来;不过他那敏锐的目光不容遮蔽,他已经看穿了所有这些打算无非是想暂时遮掩他那已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欲望而已。
他想要萨丽。他爱的不仅是她的美,还有他从她那痛苦的眼睛后面窥测到的悲哀的灵魂。他将用他的激情将她灌醉。总有一天他会使她忘记过去。他任由自己沉湎于狂喜当中,他幻想着自己也会给她带来幸福,这幸福他原本以为再无奢望得到,可是现在却奇迹般地成为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