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明威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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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5)

要借助一次奇特的狩猎经历,一次让你事先没机会担心的仓促行动,才能让麦康伯长大成人,不过,不管是通过什么方式,这个变化是确实无疑的。你看这家伙,威尔逊想。他们中的一些一直长不大,威尔逊想,有时候一辈子都那样,过了五十岁,还脱不了孩子气。伟大的美国孩子气男人。真是一群怪物。但他开始喜欢这个麦康伯了。奇怪的家伙。看来那次私通也许该告一段落了。嗯,那会是件好事。好事啊。这家伙也许害怕了一辈子。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但现在结束了。没有时间去害怕野牛。外加愤怒。汽车也是个因素。汽车让他没有了拘束。现在他成了个亡命之徒。他曾在战争中见过相似的情形。用“蜕变”来形容要比用“失去童贞”更确切一些。恐惧被一个手术切除了,那个地方长出了别的东西,一个男人最根本的东西。这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女人也知道这些。不再有任何的恐惧。

玛格丽特·麦康伯从远处角落的座位上看着他俩。威尔逊没有什么变化。她眼中的威尔逊,还是那个昨天她第一次了解到他真实才能的威尔逊。但她看到了弗朗西斯·麦康伯身上的变化。

“你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种快感吗?”麦康伯问,仍在探究他新获得的宝贝。

“你不该把它说出来。”威尔逊说,看着对方的脸,“比较时髦的说法是你害怕了。提醒你一声,你还会害怕的,还会有好多次。”

“但随后的行动会让你感到快乐,不是吗?”

“是的。”威尔逊说,“那没错。不过说多了没用。把事情都说没了。不管是什么事,说得太多就没意思了。”

“你们俩说得都太多了。”玛戈说,“不就是开着辆汽车,追逐几只无助的动物嘛,说得像个英雄似的。”

“对不起,”威尔逊说,“我屁放得太多了。”她已经开始担心了,他心想。

“如果你不知道我们在谈什么,能不能不插嘴?”麦康伯问他妻子。

“你变得十分勇敢,很突然。”她妻子轻蔑地说,但是她的轻蔑中流露出一种不安全感。她非常害怕某个东西。

麦康伯大笑起来,那是一种由衷的欢笑。“你知道我变了,”他说,“我真的变了。”

“是不是晚了一点?”玛戈刻薄地说。因为这些年来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他俩至今还在一起并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

“对我来说并不晚。”麦康伯说。

玛戈坐回到角落里,没再说什么。

“你觉得我们给够它时间了吗?”麦康伯兴致勃勃地问威尔逊。

“我们也许可以去看看了,”威尔逊说,“你还有实心弹吗?”

“扛枪人有一些。”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喊了几声,正在剥牛头的年长的扛枪人直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实心弹,走过来交给了麦康伯,后者用它填满弹匣,又把剩下的子弹装进口袋里。

“你还是用那支斯普林菲尔德吧,”威尔逊说,“你用惯它了。我们把那支曼利彻尔[11]留给车里的太太。你的扛枪人会带上你那支大枪。我就用这把该死的火炮。现在我来跟你说说它们。”他把这个一直留到了最后,因为他不想让麦康伯担心。“野牛冲过来时,会昂着头直着往前冲。它两角之间凸出的部位护住了脑子,子弹打不着,只能从它的鼻子直接打进去。其他可以打的部位是胸脯,如果你在它侧面,就打它的脖子或肩膀。野牛中枪后,想杀死它们还要费一番周折。别耍什么花样,怎么好打怎么打。他们已经剥好牛头了。咱们开始行动吧?”

他招呼那两个扛枪人,他们擦着手走过来,年纪较大的那个爬上车子的后斗。

“我只带孔戈尼,”威尔逊说,“另一个可以在这儿看着点,不要让鸟靠近了。”

汽车慢慢地穿过开阔地,朝那个小岛似的灌木丛开去,舌状的树林沿着切开沼泽的干涸河道伸向前方。麦康伯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动,嘴里发干,不过这次是因为兴奋,而不是恐惧。

“它是从这里进去的。”威尔逊说。然后用斯瓦希里语对扛枪人说:“去找血迹。”

车子来到和一片灌木丛平行的地方后,麦康伯、威尔逊和扛枪人下了车。麦康伯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了他的妻子,她正看着他,枪就放在她身边。他朝她挥了挥手,她却没有响应。

前面的灌木丛非常稠密,地上很干燥。中年扛枪人大汗淋漓,威尔逊拉下帽子压住眼睛,他的红脖子就在麦康伯的眼前。突然,扛枪人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说了些什么,并向前跑去。

“它死了,”威尔逊说,“干得好。”他转身来抓住麦康伯的手,两人一边握手,一边冲对方开心地大笑。这时扛枪人发疯似的叫喊起来,他们看见他从灌木丛里斜着身子跑出来,跑得飞快,那头公牛也跑了出来,公牛的鼻头朝前,嘴闭得紧紧的,身上还滴着血,巨大的头颅笔直向前,猛冲过来。它看着他们,凹进去的小眼睛里布满血丝。走在前面的威尔逊跪下射击,麦康伯开枪时,没听见自己的的枪声,威尔逊的枪声太响了,他只看见牛角中间凸出的部分迸出石片一样的碎块,牛头猛甩了一下,他对准野牛的大鼻孔又开了一枪,看见牛角又晃动了一下,碎片在飞,他现在看不见威尔逊,全神贯注地瞄准着,在野牛庞大的身躯就要扑到他身上时,又开了一枪,枪口几乎和伸着鼻子冲过来的牛头齐平,他看到了那双恶狠狠的小眼睛,头开始往下垂,他突然感到一道炙热耀眼的闪光在他头脑里炸开,而这就是他最后的感受。

威尔逊刚才闪到了一旁,想去打公牛的肩膀。麦康伯则稳稳地站在原地,朝公牛的鼻子开枪,每一枪都略略偏高一点,都打在了它沉甸甸的犄角上,就像打在石板屋顶上一样,碎片迸飞,待在车里的麦康伯太太眼看着公牛就要顶到她丈夫,便用那支6.5口径的曼利彻尔朝它开了一枪,却打中了她丈夫颅底骨上面约两英寸、偏一侧的地方。

弗朗西斯·麦康伯面朝下地躺在那里,野牛则侧身躺在离他不到两码的地方,他的妻子跪在他身前,威尔逊站在她旁边。

“要是我的话,不会把他翻过来的。”威尔逊说。

女人歇斯底里地哭着。

“我会回到车上去。”威尔逊说,“枪在哪里?”

她摇着头,脸变了形。扛枪人捡起了那支步枪。

“把它放回原处,”威尔逊说。随后又说:“去把阿布杜拉找来,让他见证一下这起事故。”

他跪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盖住弗朗西斯·麦康伯那颗头发剪得像水手一样短、躺在那里的脑袋。血渗进了干燥松软的泥土里。

威尔逊站起身,他看见了侧身倒地的野牛,伸着腿,毛发稀疏的肚皮上爬满了扁虱。“多棒的一头公牛。”他的大脑自动地做着记录:“足有50英寸[12],或许还不止。不止。”他叫来司机,吩咐他用一条毯子把尸体盖住并守在那里。随后,他来到车子跟前,女人正坐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哭泣。

“干得真漂亮,”他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说道,“他反正是要离开你的。”

“别说了。”她说。

“这当然是个意外,”他说,“我知道。”

“别说了。”她说。

“不用担心,”他说,“会有一些不愉快的,我会照几张照片,这会对审讯有帮助。还有扛枪人和司机的证词。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别说了。”她说。

“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说,“我得派一辆卡车去湖那里发电报,要一架飞机载我们三人去内罗毕。你为什么不毒死他?在英国她们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女人哭喊道。

威尔逊用他冷漠的蓝眼睛看着她。

“我说完了,”他说,“我有点生气。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丈夫了。”

“哦,请别说了,”她说,“求求你,请你不要再说了。”

“这样好多了,”威尔逊说,“用‘请’字好多了。我这就住嘴。”

覆盖着积雪的乞力马扎罗山山高19710英尺,据说是非洲境内最高的一座山峰。山的西主峰被马赛人[13]称作“纳加奇-纳加伊”,意思是“上帝的殿堂”。靠近西主峰的地方有一具风干冻僵了的雪豹尸体。雪豹在那么高的地方寻找什么,没有人做出过解释。

“最神奇的是一点都不疼,”他说,“这时候你才知道它发作了。”

“真是这样吗?”

注 释

[1].这里是指在俱乐部里进行的运动,如壁球和手球。

[2].非洲东海岸和肯尼亚一带班图人的语言。

[3].一种步枪的名字。

[4].英制重量单位,1格令等于64.8毫克。

[5].东非班图人的一种语言。

[6].我也不想去,”威尔逊欢快地说道,“但真的是没有选

[7].好的。”麦康伯说。他坐在那里,腋下在流汗,嘴里发干,觉得胃里空空的,他想鼓足勇气对威尔逊说,让他一人去把狮子处理掉。他没有早点注意到威尔逊的情绪,不知道他已经很愤怒了,还打发他去他妻子那里。威尔逊回来

[8].马丁·约翰逊夫妇指马丁·约翰逊(1884—1937)和其妻子奥莎·约翰逊(1894—1953),美国电影摄制者和探险家。他们探索了当时还鲜为人知的东部非洲的野生动物和风土人情,并将它们搬上了银幕。

[9].肯尼亚的首都。

[10].见莎士比亚话剧《亨利四世》第二部,第三幕第二场。

[11].一种来复枪的名字。

[12].这里是指公牛两角之间的距离。

[13].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一个游牧狩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