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身上的疼痛并不难忍受,只要它不再恶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好一点的伴儿。
他想了一会儿自己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伴儿。
不行了,他心想,如果你做什么都做得太久,开始得太晚,你就不能指望大家还留在那里。人都散了。晚会结束了,现在只剩下了你和女主人。
我觉得死亡和其他事情一样无聊,他心想。
“真无聊。”他大声说道。
“亲爱的,怎么啦?”
“做什么都他妈的做得太久。”
他看着她介于篝火和他之间的那张脸。她向后靠在椅子上,火光照着她线条优美的脸,看得出来她困了。他听见鬣狗在那圈篝火火光外叫了一声。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但我累了。”
“你觉得你能睡着吗?”
“没问题。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喜欢坐在这儿陪你。”
“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他问她道。
“没有。只是有点困。”
“我觉得有。”他说。
他感到死神再次朝他走来。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就是好奇心。”他对她说。
“你什么都没有失去。你是我知道的最完美的男人。”“上帝啊。”他说,“女人真是见识短。那是什么?你的直觉?”
因为就在这一刻,死神光临了,并把它的头靠在帆布床的床脚上,他闻到了它的呼吸。
“千万别信什么镰刀和骷髅[26],”他对她说,“它完全有可能是两个自在地骑在自行车上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它也许长着像鬣狗那样的猪鼻子。”
它开始往他身体上移动,但它不再具有任何的形状。它只占据着空间。
“让它走开。”
它不但没有走开,反而更靠近了一点。
“你嘴巴里的气味真难闻,”他告诉它,“你这个臭烘烘的杂种。”
它还在向他靠拢,但他现在已无法对它说话了,见他说不出话来,它又往前靠了靠,他现在企图通过手势把它赶上,但它移到了他的身上,这样一来它所有的重量就都落在他的胸口上。它蜷伏在那里,让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他听见女人说道:“先生睡着了。把帆布床轻轻抬起来,抬进帐篷去。”
他无法开口吩咐她把死神赶走,它就蜷伏在那里,比刚才更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帆布床被抬了起来,重压突然从他的胸口移开,一切又正常了。
现在是早晨,天已经亮了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的声音。它看上去很小,在天上转了一个大圈,男仆们跑出来,用煤油点着火,再堆上干草,这样这块平地的两端都冒起浓烟,晨风把烟往营地的方向吹,飞机又在天上转了两圈,这次飞得低了一点,然后下滑、拉平,平稳地降落下来,朝他走来的是身穿花呢夹克和休闲裤、头戴棕色毡帽的老康普顿。
“怎么啦,老家伙?”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要吃点早饭吗?”
“谢了。喝点茶就可以了。这是一架‘银色天社蛾’[27],我没办法把太太也带上。只有一个座位。你们的卡车在路上了。”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一边,和他说着什么。康普顿回来时比先前还要兴高采烈。
“我们现在就得把你弄上飞机,”他说,“我会再回来接太太的。我恐怕要在阿鲁沙[28]停一下加油。我们最好现在就走。”
“不喝茶了?”
“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想喝。”
仆人们抬起了帆布床,他们抬着他绕过绿色的帐篷,沿着岩石往下来到那块平地,走过正在熊熊燃烧的熏烟堆,草都烧着了,风吹动着火苗,他们来到小飞机的跟前。把他弄上飞机还真不容易,可一旦上去了,他就躺在那张皮椅子上,一条腿向前伸到康普顿座椅的边上。康普顿发动引擎,然后登上飞机。他朝海伦挥了挥手,又朝仆人们挥挥手,引擎的咔嗒声变成了熟悉的轰鸣,他们掉了个头,康毕[29]留神着野猪穴,飞机怒吼着,在两堆火光之间的一段路面上颠簸向前,随着最后的一次颠簸升上天空,他看见大家站在下方,在挥手,现在,靠近山丘的帐篷显得扁平了,平原伸展开了,簇生的树木和灌木丛也显得扁平了,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都很平坦地通向干涸的水洼,有一个他以前不知道的新水源。那些斑马,现在变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小脊背,角马像一根根手指一样行走在平原上,好像是大脑袋的圆点在爬行。当飞机的影子逼近它们时,它们四散奔逃。它们现在显得非常渺小,它们的移动已不像是在奔跑,你极目望去,能看见的是灰黄色的平原、前面老康毕穿着花呢夹克的后背和棕色的毡帽。他们飞过第一群山岭,角马正在往山上走,然后他们飞过生长着绿色参天大树的山峰,还有生长着茂密竹林的山坡,接着又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随地势起伏成峰谷,缓缓向下的山坡连着另一片平原,现在热起来了,到处是紫棕色,飞机在热浪中颠簸,康毕回头查看他的状况。这时前方又出现了一座深色的山峰。
他们接下来并没有飞往阿鲁沙,而是向左转了一个弯,他据此推断他们的燃油够用了,往下,他看见一片移动着的粉色云彩,正飘过大地,从空中望去,[30]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的第一阵雪,他知道蝗虫正从南边飞来。他们开始爬升,好像在往东飞,接着天色暗了下来,他们遇到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是在穿越一道瀑布,突然,他们就从暴风雨中钻出来了,康毕转过头来,对他咧嘴一笑,用手指了指,前方,他目所能及的像整个世界一样壮阔,雄伟高耸,在阳光下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正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顶。他于是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就这时候,鬣狗在夜色中停止了悲嗥,它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像人的哭声那样的叫喊声。女人被这个声音搅得心神不宁,但她并没有醒来。梦里的她正在她长岛的家里,那是她女儿首入社交界仪式的前夜。她父亲不知为什么也在场,一直都很粗鲁。这时鬣狗的叫声那么响,把她给惊醒了,有那么一阵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里十分害怕。她拿起手电筒,朝那张哈里睡着后他们抬进来的帆布床照去。她能看见他蚊帐里的身躯,但不知怎么搞的,他的那条腿伸出了蚊帐,耷拉在帆布床的边上。纱布全都脱落下来了,她不忍心再看下去。
“摩洛,”她喊道,“摩洛!摩洛!”
随后她说:“哈里,哈里!”她提高嗓音:“哈里!求求你,哦,哈里!”
没有回应,她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帐篷外面,鬣狗还在发出与刚才惊醒她时一样的怪叫声。由于她的心跳得过于剧烈,她听不见这声音。
亨利快餐厅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两个男人。他们挨着柜台坐下。
“来点什么?”乔治问他们道。
“我不知道,”其中的一个说道,“你想吃什么,阿尔?”“我不知道,”阿尔说,“我不知道想吃什么。”
外面的天黑了下来,窗外的路灯也亮了起来。柜台前的两个男人在看菜单。尼克·亚当斯从柜台的另一端打量着他们。他们进来时他正在和乔治说话。
“我要一份加苹果酱的烤嫩猪排,还有土豆泥。”第一个人说。
“还没做好。”
注 释
[1].一种防治常见病的小册子。
[2].要我说的话,我做过的事先是在腿刚划破时忘记擦碘酒了,然后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感染过,就没去管它,
[3].非洲班图人的一支。
[4].这些地方都是美国富人的居住地和度假胜地。
[5].土耳其西北部位于欧洲部分的一个城市。
[6].爱琴海北岸的一个地区,分属希腊、土耳其和保加利亚。
[7].南森(1861—1930),挪威北极探险家,国际难民事务先驱,于1922年倡议在日内瓦签订国际协议,给大战后逃离的难民发放被称作“南森护照”的身份证。
[8].奥地利的滑雪胜地。
[9].法文,意为“不用看”。
[10].“皇家猎人”是有名的意大利高山部队的别称。
[11].这些都是意大利地名。
[12].福拉尔贝格是奥地利西部的一个州。阿尔贝格是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州的一个乡村,该地以滑雪著称。
[13].奥地利福拉尔贝格州的一个地区,游览胜地。
[14].旅馆名。
[15].旅馆名。
[16].现名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最大的城市。
[17].位于土耳其欧亚两个部分之间。君士坦丁堡即在该海峡西岸。
[18].旅馆名。
[19].土耳其位于的亚洲部分。
[20].这里描述的是当年希腊军队的军服。
[21].小酒馆和咖啡厅常用酒杯托碟来统计客人喝了多少杯酒。
[22].特里斯坦·查拉(1896—1963),出生于罗马尼亚的诗人、散文家、编辑,长期在巴黎从事文学活动,达达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23].德国西南部山区,在巴登-符腾堡州,著名的游览度假胜地。
[24].保尔·魏尔兰(1844—1896),法国诗人。
[25].科尔·波特(1893—1964),美国作曲家和抒情诗人。《这对我有害》是他作词作曲的一首歌曲,其中的一句歌词是:“知道你为我发狂,这对我有害。”
[26].镰刀和骷髅都是西方死神的形象。
[27].一种单引擎的三座小飞机。
[28].坦桑尼亚的一座城市。
[29].康普顿的昵称。
[30].这时候,鬣狗在夜色中停止了悲嗥,它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像人的哭声那样的叫喊声。女人被这个声音搅得心神不宁,但她并没有醒来。梦里的她正在她长岛的家里,那是她女儿首入社交界仪式的前夜。她父亲不知为什么也在场,一直都很粗鲁。这时鬣狗的叫声那么响,把她给惊醒了,有那么一阵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里十分害怕。她拿起手电筒,朝那张哈里睡着后他们抬进来的帆布床照去。她能看见他蚊帐里的身躯,但不知怎么搞的,他的那条腿伸出了蚊帐,耷拉在帆布床的边上。纱布全都脱落下来了,她不忍心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