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势在不断地升高,地面上覆盖着沙子和树木,已经高到可以俯瞰整个草地、河道和沼泽地了。尼克丢下背包和鱼竿套,想找一块平坦一点的地方。他饿得慌,但是他想搭好帐篷后再做饭。两棵短叶松之间有块平地。他从背包里拿出斧头,砍掉两条露出地面的树根,这样就清理出一块足够睡觉的地方。他用手平整着沙土地,把所有香蕨木连根拔掉。他手上沾着香蕨木的味道,很好闻。他把凸起的地面弄平,不希望毯子下面有什么隆起的东西。平整完地面后,他打开三条毯子,先把贴地面铺的那条对折起来,再把另外两条铺在上面。
他用斧子从树桩上劈下一片闪亮的厚木片,再把它劈成几根固定帐篷用的木栓。他希望这些木栓长而结实,能够牢固地插入地里。取出的帐篷已摊在地上,这让靠着一棵短叶松的背包看上去小了很多。尼克把用作帐篷横梁的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棵松树干上,收紧绳子的另一端,把帐篷拉离地面,再把它系在另一棵松树上。帐篷吊在绳子上,像是挂在晾衣绳上的帆布毯。尼克用一根砍来的木杆子从里面撑起帆布的中心,再把帆布四周用木栓固定住,帐篷就搭好了。他收紧帐篷的四边,把木栓插入地里,用斧子的平头把木栓深深地砸进泥土里,直到捆在木栓上的绳子都埋进了土里,帆布帐篷像一面鼓一样绷得紧紧的。
尼克在帐篷的入口处挂了一块粗纱布,用来防蚊子。他带着包里的东西,从防蚊帘的下面爬进去,把东西放在紧靠帆布帐篷倾斜面的床头。光线透过棕色的帐篷照进来,帆布的味道很好闻,已经有了点神秘和家的感觉了。尼克快活地钻进帐篷。一天下来,他的心情一直不错。但现在不一样,事情都办完了,这是件必须做的事情,现在做好了。这是一趟艰苦的旅行,他非常疲劳。现在完成了。他搭好了帐篷,他安顿好了,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了。这是个扎营的好地方,他在这里,在一个好地方,他在他自己建造的家里。现在他饿了。
他从粗纱布帘子下面爬出来。外面已经相当黑了,帐篷里面反而亮一些。
尼克来到背包跟前,用手指从包底部一个装钉子的纸袋里掏出一根长钉,捏住它,再用斧子的平头把它轻轻钉进一棵松树的树干。他把背包挂在钉子上。他所有的用品都在包里,它们现在离开了地面,被保护起来了。
尼克饿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他打开一听青豆猪肉和一听意大利实心面,把它们倒进平底炒锅里。
“既然我自觉自愿地把这玩意儿背来,我就有吃它的权利。”尼克说。在黑暗的树林里,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他没再说话。
他用斧子从树桩上劈下几块松木,生了一堆火,把铁丝烧烤架支在火上,再用靴子把烧烤架的四只脚踩进泥土里。尼克把平底锅放在烧烤架上,就在篝火的上方。他更饿了。青豆和实心面都热了,尼克搅动着,把它们搅拌在一起。锅里冒出了气泡,一些小气泡艰难地冒到表面,味道很好闻。尼克拿出一瓶番茄酱,又切了四片面包。气泡越冒越多,尼克在火旁坐下,把平底锅从火上移开。他把锅里一半的食物倒进一个马口铁盘子里,食物在盘子里缓缓摊开。尼克知道现在还太烫。他往食物上面浇了点番茄酱。他知道豆子和实心面都还太烫。他先看了看篝火,又看了一眼帐篷,他可不想因为烫着舌头而扫了兴。他一直不喜欢吃炸香蕉,原因是他总等不及它冷下来。他的舌头很敏感。他已经饿极了。在几乎全黑的夜色里,他看见对岸沼泽地里升起一团薄雾。他又看了一眼帐篷。可以了,他从盘子里舀起满满一勺。
“基督啊。”尼克说。“耶稣基督啊。”他开心地说道。
他吃完一整盘后才想起面包。尼克就着面包吃完第二盘,把盘子刮得干干净净。自从在圣伊尼亚斯[1]一个车站餐厅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后,他还没吃过东西。这是非常愉快的经历,他曾经挨过饿,但当时无法满足自己的饥饿。要是愿意的话,他几小时前就可以安营了。河边有许多可以扎帐篷的地方。但还是这样好。
尼克往烤架下塞了两块松木。火苗蹿了上来。他忘了去打烧咖啡的水。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折叠式的帆布袋,走下山坡,穿过草地来到水边。对岸笼罩在白雾中。跪在岸边打水时,他感觉到了草地的湿冷。帆布袋鼓了起来,被水流用力地拖着。河水冰凉刺骨。尼克涮了涮袋子,拎着满满一袋水回到营地。打上来的水倒是没有那么冷。
尼克又钉了一根大钉子,把装满水的袋子挂起来。他用咖啡壶舀了半壶水,又往烤架下方的火里扔了几块木头,然后放上咖啡壶。他已经忘记怎么煮咖啡了。他记得曾就此和霍普金斯有过一次争执,但是却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立场。他决定把咖啡煮开。他想起来这正是霍普金斯的方法。他曾在每件事上都和霍普金斯争个没完。在等咖啡煮开的过程中,他开了一小听糖水杏子。他喜欢开罐头。他把罐头里的杏子倒进一个马口铁杯子里,一边注视着火上的咖啡,一边喝着杏子汁。刚开始他喝得很小心,以免汁溢出来,然后若有所思地吮吸着杏子,咽进肚子里。它们比新鲜的杏子还要好吃。
咖啡在他的注视下沸腾了。壶盖被顶了起来,咖啡和咖啡渣从咖啡壶的四周往下流。尼克把咖啡壶从火上移开。霍普金斯胜利了。他把糖放进装杏子的杯子,再把咖啡倒进去冷却。咖啡壶太烫,他不得不用帽子包住把手。他不会让咖啡在壶里泡很久。至少第一杯不能这样,要百分之百地按霍普金斯的方法做。霍普[2]配得上这样的尊重。他喝咖啡时非常讲究,他是尼克认识的人中最讲究的一个。不过量,但讲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霍普金斯说话时嘴唇不动。他打过马球,在德州赚到过几百万。当从电报里得知他的第一口大油井出油后,他是借了车钱赶到芝加哥的。他本可以打电报去要钱,但那么做太慢了。他们称霍普的女朋友“金发维纳斯[3]”。霍普并不在乎,因为她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霍普金斯十分自信地说过,谁都不会拿他真正的女朋友开玩笑。他是对的。电报来的时候霍普金斯正好不在。那是在黑河。他八天后才收到这份电报。霍普金斯把他的.22口径的小马牌自动手枪给了尼克,相机给了比尔,让大家永远记住他。他们打算明年夏天一起去钓鱼。霍普这个瘾君子[4]发了,他要买一艘游艇,大家一起沿苏必利尔湖北岸航行。他虽然很冲动,但他是认真的。他们互道珍重,心里都不是滋味。那趟出行也就此结束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霍普金斯。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黑河的事情。
尼克喝着咖啡,那是按霍普金斯的方法煮出来的咖啡。咖啡很苦。尼克笑了起来。这会是个很好的小说结尾。他的脑子转动起来。他知道他随时可以停下来,因为他太疲劳了。他倒掉壶里的咖啡,把渣子抖到篝火里,接着他点燃一根烟,进到帐篷里面,脱下鞋子和长裤,坐在毯子上,用长裤把鞋子卷起来当枕头,然后钻进了毯子里。
透过帐篷的前部,他注视着夜风下闪着红光的篝火。这是个安静的夜晚。沼泽地里一片寂静。尼克在毯子下面舒展身体。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尼克坐起来,划着一根火柴。蚊子就停在他头顶的篷布上。尼克把火柴快速地移向它,蚊子在火焰里发出一声令人满意的“嘶”声。火柴灭掉了。尼克躺回到毯子下。他侧过身子,闭上了眼睛。他困了,感到了睡意的降临。他在毯子下面蜷起身子,睡着了。
早晨太阳出来之后,帐篷里面热了起来。尼克从挂在帐篷口的防蚊帘下钻出来,去看晨景。往外爬的时候,他的手触摸到了潮湿的草地。他手里拿着长裤和鞋子。太阳刚从小山后面爬上来,面前是草场、河流和沼泽地,白桦树矗立在河对岸沼泽地的绿色中。
清晨的河水清澈,水流急速平稳。下游两百码处,三根原木横跨河流,使得原木上方的河水又平又深。在尼克观看的当口,一只水貂顺着原木溜到河对岸,钻进了沼泽地。尼克很兴奋,晨光和河流都让他感到兴奋。他不想这么匆匆忙忙地吃早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他点了一小堆篝火,放上咖啡壶。
注 释
[1].密歇根州的一座城市。
[2].霍普金斯的昵称。
[3].美国1932年一部同名电影里的女主角。
[4].霍普的名字后面加一个“头”(Head),就成了俚语里的“瘾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