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天晚餐后,当弗朗西斯·麦康伯在篝火旁喝完了睡前的威士忌苏打,躺在帆布床上挂着的蚊帐里,听着夜晚发出的声音时,这件事并没有完。它既没有完结也不再开始。它就待在那里,和发生时一模一样,而其中的某些部分甚至被突出放大了,他为由此产生的耻辱而痛苦。但比耻辱更深的则是一种冰冷空洞的恐惧。这种恐惧像一个黏黏的空洞,那片原先占据着他自信心的空虚,让他难受得想吐。直到现在,此事仍然挥之不去。
事情始于昨晚,他醒来后听见河上游传来狮子的吼声。那是一种深沉的吼叫,尾音处带着某种像是咳嗽的咕噜声,让他觉得狮子就在帐篷外面。弗朗西斯·麦康伯半夜醒来,听到了这个声音,他害怕了。他能听见妻子沉睡中发出的平静的呼吸声。他无处诉说自己的恐惧,也没有人与他一起承担这恐惧,独自躺着的他并不知道那个索马里谚语,说一个勇敢的人也会被狮子吓着三次———第一次看见狮子的脚印,第一次听见狮子的吼声和第一次与狮子遭遇。后来,太阳升起前,当他们在就餐帐篷里借着马灯的光亮吃早餐时,那头狮子又吼了起来,弗朗西斯觉得它就在营地边上。
“听上去像是个老家伙。”罗伯特·威尔逊从他的腌鱼和咖啡上抬起头来,“听它咳嗽的声音。”
“它离得很近吗?”
“上游一英里左右吧。”
“我们会见到它吗?”
“得去看一看。”
“它的吼声能传那么远吗?听起来好像它就在营地里。”
“传得远着呢,”罗伯特·威尔逊说,“这种声音传起来很奇特。希望它好打。仆人们说附近有一头挺大的。”
“如果我只能打一枪,我应该打哪儿,”麦康伯问,“才能让它停下来呢?”
“肩膀,”威尔逊说,“最好靠脖子那儿,如果你能打中的话。打它的骨头。把它撂倒。”
“但愿我打得准。”麦康伯说。
“你枪法很好,”威尔逊告诉他,“别着急,瞄准了再打。第一枪最关键。”
“什么样的距离比较合适呢?”
“这说不准。得由狮子来决定。要近到你确信能打中时再开枪。”
“一百码以内?”麦康伯问。
威尔逊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一百码差不多,也许还要近一点。超过这个距离就不该去冒险。一百码是个相当不错的距离。在这个距离内你想打哪里就能打哪里。太太过来了。”
“早上好,”她说,“我们要去打那头狮子吗?”
“等你吃完早饭就走。”威尔逊说,“你感觉如何?”
“好极了,”她说,“我非常兴奋。”
“我要去看看东西准备好了没有。”威尔逊离开了。他走后狮子又吼了起来。
“吵死人的家伙,”威尔逊说,“我们会让它住口的。”“弗朗西斯,你怎么啦?”他妻子问他。
“没什么。”麦康伯说。
“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她说,“你心烦什么?”
“没什么。”他说。
“告诉我,”她看着他,“你没哪儿不舒服吧?”
“是那个该死的吼声,”他说,“吼了一整夜,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她说,“我倒是很喜欢听这吼声。”
“我一定要杀了这个该死的东西。”麦康伯可怜兮兮地说道。
“哦,难道这不是你来这儿的目的吗?”
“是。但我有点紧张。这个家伙吼得我神经紧张。”
“那么,像威尔逊说的那样,去杀了它,让它吼不了。”“是的,宝贝,”弗朗西斯·麦康伯说,“说起来倒是容易,是不是?”
“你不会害怕了吧?”
“当然没有。但听它吼了一夜,我有点紧张。”
“你会很漂亮地干掉它的,”她说,“我知道你会。我都等不及要看了。
“吃完你的早饭,我们这就出发。”
“天还没亮,”她说,“这真是个荒唐的时间。”
就在这时,那头狮子发出一阵源于胸腔深处的咆哮,又突然转变成由低向高颤动的喉音,空气似乎都在随之颤抖,最后在一声叹息和发自肺腑的高昂而沉重的咕哝声中结束。
“它听上去就在附近。”麦康伯的妻子说。
“我的天啊,”麦康伯说,“我讨厌这该死的吼叫声。”“这声音非常特别。”
“特别?简直是恐怖。”
罗伯特·威尔逊带着他那支又短又难看、口径大得吓人的.505口径吉布斯,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走吧,”他说,“扛枪人把你的斯普林菲尔德[3]和那支大枪都带上了。所有的东西都在车里。你有实心弹吗?”
“有。”
“我准备好了。”麦康伯太太说。
“得让它停止乱吼乱叫,”威尔逊说,“你坐前排,我和太太坐后排。”
他们上了车,在第一道灰蒙蒙的晨光里穿过树林,向河上游驶去。麦康伯打开枪膛,看见里面是金属铸造的子弹,他推上枪栓,上好了保险。他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里面的子弹,又把手指放在外套前面弹药带里放着的子弹上。他朝坐在这辆没有车门、车身像盒子一样的汽车后排的威尔逊转过身去,他妻子就坐在威尔逊旁边,两人都兴奋地咧嘴笑着。威尔逊倾身向前,低声说道:
“看,鸟都在往下落,说明老家伙已经离开了它的猎物。”
麦康伯看到秃鹰在小溪对岸树梢上方盘旋,向下俯冲。
“它很可能要来这里喝水,”威尔逊轻声说道,“在睡觉之前。留神点。”
他们沿着小溪高高的堤岸慢慢朝前开,溪水把铺满卵石的河床冲刷得很深。他们在大树间绕进绕出。麦康伯正观察着对岸,就觉得胳膊被威尔逊抓住了。车子停了下来。
“它在那儿。”他听见一声耳语,“前方靠右一点的地方。下车去打它。是一头非常棒的狮子。”
麦康伯现在看见那头狮子了。它几乎侧身站在那里,抬起的大脑袋朝他们转了过来,迎面吹来的晨风微微掀动着它深色的鬃毛。狮子看上去十分庞大,灰暗的晨光映出它立在堤岸高处的剪影,肩膀浑厚,躯体圆滚光滑。
“它有多远?”麦康伯一边举枪一边问道。
“大概有七十五码。下车去打它。”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打?”
“不能在车里开枪。”他听见威尔逊在他耳边说,“下车去,它不会永远待在那里的。”
麦康伯迈腿跨过前排座位侧面的弧形开口,脚先踩在车子的踏板上,再落到地面上。那头狮子仍然站在那里,威严冷漠地看着这个物体,这个像一头大犀牛的庞然大物,在它眼睛里呈现的只是一个轮廓。它看着这个物体,闻不到人的气味,便微微地晃了晃它硕大的脑袋。当它注视这个物体时,并没有感到害怕,但在走下堤岸喝水前,面对这样一个怪物,它还是犹豫了一下。它看见一个人影从那个物体上分离出来,它扭过沉重的脑袋,转身朝供隐蔽的树林跑去。就在这时它听见一声刺耳的响声,同时感到了一颗.30-06的220格令[4]实心弹头的撞击,子弹撕开了它的腰窝,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涌进胃里。它迈开大脚小跑起来,步伐很沉重,吃得饱饱的肚子受了伤,所以有点摇摇晃晃。它穿过林子向高高的草丛与隐蔽处跑去。然后又是一声巨响,响声划破空气,从它的上方越过。紧接着又是一声响,子弹击中并穿过它肋下时,它感到一股冲击,热乎乎的血沫突然涌进嘴里,它开始朝高高的草丛奔跑,它可以匍匐在那里,没人能够看得见,等他们带着那个发出响声的东西走近了,再猛冲出去,扑住那个拿着这个东西的人。
麦康伯从车上下来时并没在考虑狮子的感受。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颤抖,他离开车子后,几乎迈不动腿。他大腿发僵,但他能感觉到肌肉的跳动。他举起步枪,瞄准狮子头和肩膀的连接处,扣动了扳机。他觉得自己都要把手指扣断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时他才想起来枪上了保险,他放下枪打开保险的同时,又往前迈出僵硬的一步,就在这时,狮子看见他的轮廓和车子的轮廓分开了,便转身一路小跑起来,麦康伯开火时,听见砰的一声,这说明打中了,但狮
子仍然在跑。麦康伯又开了一枪,所有人都看见子弹在跑着的狮子前方激起一缕尘土。他又开了一枪,并记住往下瞄了一点,他们都听见子弹击中的声音,狮子开始奔跑,不等他推上枪栓,就钻进了高高的草丛。
麦康伯站在那里,难受得直想吐,握住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的手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并且不停地颤抖着,他妻子和罗伯特·威尔逊站在他身旁。他身旁还站着两个正用瓦卡姆巴语[5]交谈的扛枪人。
“我打中它了,”麦康伯说,“我打中了它两枪。”
“你打中了它的肚子,你打中了它前面的一个部位。”威尔逊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热情。扛枪人的脸色阴沉。他们现在都不说话了。
“你有可能已经打死它了,”威尔逊接着说道,“我们得等上一会儿再进去找它。”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让它在那里耗上一会儿,我们再进去找它。”
“哦。”麦康伯说。
“这是一头很棒的狮子,”威尔逊欢快地说,“但它跑进了一个很糟糕的地方。”
“为什么说糟糕?”
“得走到它跟前才能看见它。”
“哦。”麦康伯说。
“走吧,”威尔逊说,“太太可以在车里待着。我们去查看一下血迹。”
“待在这里,玛戈。”麦康伯对他妻子说。他的嘴发干,说话很困难。
“为什么?”她问。
“威尔逊说的。”
“我们过去看一看,”威尔逊说,“你待在这里。从这里你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好吧。”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对司机说着什么。后者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先生。”
他们随后顺着陡峭的堤岸下到小溪旁,越过小溪,翻过、绕过那些大卵石,抓住凸出来的树根,爬上了另一侧的堤岸,再沿着堤岸往前走,一直来到麦康伯开第一枪时狮子跑开的地方。扛枪人用草茎指着留在短草上的深色血迹,血迹一路延伸到岸上的树林里。
“我们干吗?”麦康伯问。
“没有太多的选择,”威尔逊说,[6]我们无法把车子开过来。堤岸太陡了。等它不那么灵活了,我和你一起进去找它。”
“我们不可以放火烧草吗?”麦康伯问。
“草太青了。”
“不可以派轰猎的人去吗?”
威尔逊用评判的目光看着他。“当然可以,”他说,“但这和谋杀也差不多。你看,我们知道这头狮子受了伤。你可以去轰一头没有受伤的狮子,它听见响声后会跑起来,但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会扑过来。你要走到它的跟前才会发现它。它会平平地趴在一个你以为连一只野兔都藏不住的地方。你不能心安理得地派手下的人去干这样的事情。肯定会伤到人的。”
“那些扛枪人呢?”
“哦,他们会和我们一起去。那是他们分内的事情。要知道,他们是签了合约的。但他们看上去不太高兴去,你不觉得吗?”
“我不想去那里。”麦康伯说。他不知不觉地就说出了这句话。
“我也不想去,”威尔逊欢快地说道,“但真的是没有选择。”随后,像是才想起来,他瞟了麦康伯一眼,突然发现他在发抖,脸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当然,你没有必要去,”他说,“这是你为什么雇我的原因,你知道。也是我为什么这么昂贵的原因。”
“你是说你自己一个人进去?为什么不让它待在那里呢?”
罗伯特·威尔逊,这个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和狮子以及狮子引发的问题打交道的人,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麦康伯这个人,只是注意到他有一点神经兮兮的,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开错了旅馆里的一扇门,撞到一桩极为丢脸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随它去呢?”
“你是说我们假装不知道它被打伤了?”
“不是。别管它就是了。”
“这件事还没有完。”
“为什么说还没有完?”
“原因之一,它肯定在受罪。另外就是别人有可能会碰到它。”
“我明白了。”
“但你没必要去管这件事。”
“我倒是想管,”麦康伯说,[7]我只是被吓到了,你知道。”“我们进去时我走在前面,”威尔逊说,“孔戈尼断后。你跟在我身后,靠边一点。或许我们能听见它的咆哮声,如果见到它,我们一起开枪。别的什么都不要想。我会保护你的。其实,你知道,你也许最好还是别去了,这样可能更好。你为什么不到太太那里待上一会儿,让我去把这件事给处理了?”
“不,我要去。”
“好吧,”威尔逊说,“不过如果你不想去,千万别去。要知道,现在这已经是我分内的事了。”
“我要去。”麦康伯说。
他们坐在一棵树下抽烟。
“我们等着的时候,想去和太太说两句吗?”威尔逊问道。
“不用了。”
“我过去和她说一声,让她耐心等着。”
“好的。”麦康伯说。他坐在那里,腋下在流汗,嘴里发干,觉得胃里空空的,他想鼓足勇气对威尔逊说,让他一人去把狮子处理掉。他没有早点注意到威尔逊的情绪,不知道他已经很愤怒了,还打发他去他妻子那里。威尔逊回来时,他还坐在那里。“我拿来了你的大枪,”威尔逊说,“拿着它。我觉得我们已经给了它足够的时间。走吧。”
麦康伯接过那支大枪,威尔逊说:
“跟在我后面五码左右,靠右边一点,照我说的去做。”随后他用斯瓦希里语对两个面如土色的扛枪人说了几句话。
“我们走吧。”他说。
“我可以喝点水吗?”麦康伯问道。威尔逊对那个年纪较大、皮带上挂着水壶的扛枪人说了句什么话,他解下水壶,拧开盖子,递给麦康伯,麦康伯接过水壶时才注意到它是多么的重,水壶套子在手上留下粗糙的、毛茸茸的感觉。他举起水壶喝水,抬头看着前面高高的野草和草丛后面平顶的树丛,一阵微风吹过,草在风中微微波动。他看了看扛枪人,看得出来他们也正被恐惧折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