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嘿,杰克,”他说,“嗨—嘿!嗨—嘿!你好吗,老伙计?”
“你看起来可真够健美的,迈克尔。”
“哦,是呀。我真是健美得很呢。我除了散步就不干别的了,成天就是散步。也就每天下午茶的时候跟我母亲一起喝一杯。”
比尔已经到酒吧间去了。他站着跟布蕾特说话,布蕾特则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跷着二郎腿。没穿丝袜。
“见到你真高兴,杰克。”迈克尔说,“我有点醉了,你知道。想不到吧,是不是?看到我的鼻子了?”
他鼻梁上有一小块干了的血迹。
“是位老夫人的包碰伤的,”迈克尔说,“我抬手想帮她把几个包拿下来,结果却砸到了我鼻子上。”
布蕾特从吧台那儿拿她的烟嘴朝他示意,又把眼角挤出了皱纹。
“是位老夫人,”迈克尔说,“她的包砸在我鼻子上了[9] 。咱们进去看看布蕾特吧。我说,她可真是个尤物。你真是位可爱的女士,布蕾特。你从哪儿弄的这顶帽子?”
“一位朋友给我买的。你不喜欢?”
“太可怕了。还是买顶好的去吧。”
“哦,咱们现在可有钱了。”布蕾特说,“我说,你还没见过比尔吧?你真是位可爱的主人,杰克。”
她朝迈克尔转过身。“这位是比尔·戈顿。这位醉鬼是迈克尔·坎贝尔。坎贝尔先生是位还没还清债务的破产户。”
“可不是吗?你知道我昨天在伦敦碰到了我过去的合伙人。就是这位老兄把我弄到这步田地的。”
“他怎么说?”
“请我喝了一杯。我想未尝不可以接受。我说,布蕾特,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尤物。你们不觉得她很美吗?”
“美。就这么个鼻子?”
“这鼻子很可爱。来,拿鼻子冲着我。她不是个可爱的尤物吗?”
“咱们就不能把那个家伙留在苏格兰吗?”
“我说,布蕾特,咱们还是早点上床去吧。”
“说话别这么不检点,迈克尔。别忘了这酒吧间里还有女士们呢。”
“她不是个可爱的尤物吗?你不觉得吗,杰克?”
“今晚上有拳赛,”比尔说,“想去看吗?”
“打拳,”迈克尔说,“谁打?”
“勒杜[10] 跟某某人打。”
“他很棒,这个勒杜,”迈克尔说,“我想去看看,挺想看看。”他竭力想打起精神。“可我去不了。我跟这个尤物有约在先。我说,布蕾特,一定要去买顶新帽子。”
布蕾特把毡帽往下一拉,遮住一只眼睛,从帽子底下微微一笑。“你们两位看拳赛去吧。我得把这位坎贝尔先生直接送回家了。”
“我没醉,”迈克尔说,“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儿醉。我说,布蕾特,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尤物。”
“看拳赛去吧。”布蕾特说,“坎贝尔先生越来越难缠了。你这些情感泛滥又是怎么回事,迈克尔?”
“我说,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尤物。”
我们道了晚安。“很抱歉我去不了。”迈克尔说。布蕾特咯咯一笑。我从门口回头张望了一下。迈克尔一只手扶着吧台,探身朝布蕾特说着什么。布蕾特态度相当超然地看着他,不过她的眼角蕴含着笑意。
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我说:“想去看拳赛吗?”
“当然想看,”比尔说,“如果不需要走着去的话。”
“迈克尔对他的女朋友倒是上劲得很嘛。”我在出租车上说。
“这个嘛,”比尔说,“你也用不着这么跟他过不去啊。”
第九节
勒杜跟弗朗西斯小子[11] 的拳赛在6月20日夜里举行。非常精彩。拳赛的第二天早晨,我收到罗伯特·科恩的一封信,信是从昂代[12] 写来的。他这段日子过得非常宁静,他说,洗洗海水浴,偶尔打打高尔夫,桥牌打得很多。昂代的海滩非常出色,不过他仍一心想开始他的钓鱼之旅。我什么时候正式启程?要是我能给他买一副双锥形钓线的话,我们碰头后他一定把钱还给我。
当天上午,我在办公室写信告诉科恩,我和比尔计划在25日离开巴黎,如有变更另行电告,我们计划跟他在巴约讷[13] 碰头,我们可以从那里搭乘公共汽车翻过比利牛斯山到潘普洛纳。当天傍晚大约七点的时候,我在“雅士”驻了驻脚,想见见迈克尔和布蕾特。他们不在,我又去了“丁戈”。他们在里面的吧台前坐着。
“嗨,亲爱的。”布蕾特把手伸出来。
“嗨,杰克,”迈克尔说,“我知道昨晚我是醉了。”
“谁说不是,”布蕾特说,“真够丢人的。”
“嘿,”迈克尔说,“你什么时候去西班牙?要是我们俩也跟你一起去,你会介意吗?”
“那真是太棒了。”
“你真的不会介意?我在潘普洛纳待过一段时间。布蕾特一心想去看看。你肯定我们不会成为倒霉的累赘吗?”
“别像个傻子一样胡咧咧。”
“我有点醉了,你知道。要是不醉也就不会这么问了。你肯定你不会介意吗?”
“哦,闭嘴,迈克尔,”布蕾特说,“你这么问,谁还能说他介意呢?事后我再问他。”
“可你不会介意,对吧?”
“别再问这个问题了,除非你是故意让我难堪。我跟比尔打算25日早上动身。”
“说起来,比尔哪儿去了?”布蕾特问。
“他跑到尚蒂伊[14] 跟什么人一起吃饭去了。”
“他是个好伙计。”
“顶呱呱的好伙计,”迈克尔说,“他绝对是,你知道。”
“你都不记得他是谁了。”布蕾特说。
“我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听我说,杰克,那我们就25日晚上动身。布蕾特早上可起不来。”
“的确如此!”
“前提是我们的钱汇到了,而且你确信你不介意。”
“钱会汇来的,不会有问题。我负责这件事。”
“告诉我得订购些什么装备。”
“弄两三副带线轴的钓竿,还有钓线和几个蝇形钓钩。”
“我不钓鱼。”布蕾特插嘴道。
“那就两副钓竿,比尔就用不着买了。”
“那好,”迈克尔说,“我给猎场看守人发份电报。”
“这该有多棒啊。”布蕾特说,“西班牙哎!我们得玩个痛快。”
“25号。礼拜几?”
“礼拜六。”
“我们这就得准备起来了。”
“我说,”迈克尔说,“我要去理个发。”
“我得洗个澡,”布蕾特说,“陪我走回旅馆吧,杰克。做个好人。”
“我们那家旅馆可真是太妙了,”迈克尔说,“我觉着就是家妓院。”
“我们进去的时候行李先寄‘丁戈’这儿了,他们就问我们是不是只开一个‘半天房’。听说我们要在那儿过夜,他们简直乐坏了。”
“我相信那就是家妓院,”迈克尔说,“我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快闭嘴去你的理发店吧。”
迈克尔出去了。布蕾特跟我坐在吧台边。
“再来一杯?”
“也行。”
“我需要喝点儿。”布蕾特说。
我们走在德兰波路上。
“自打我回来就一直没见到你。”布蕾特说。
“是呀。”
“你好吗,杰克?”
“很好。”
布蕾特望着我。“我说,”她道,“这次罗伯特·科恩也一道去西班牙吗?”
“是。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有些难堪吗?”
“此话怎讲?”
“你以为我是跟谁去的圣塞瓦斯蒂安?”
“恭喜,恭喜。”我说。
我们继续朝前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乐意听我说什么?”
我们继续朝前走,转了个弯。
“他表现得相当不错。不过后来有点乏味。”
“是吗?”
“我还以为这对他会有所帮助。”
“你大可以做点公益服务了。”
“别这么恶意。”
“不敢。”
“你是真不知道?”
“真的,”我说,“我想是没往这上头想。”
“你觉得这么一来对他是不是有点太难堪了?”
“这就得看他的了。”我说,“告诉他你也要一起去。他随时可以决定退出。”
“我这就给他写信,让他有机会退步抽身。”
一直到6月24日晚上,我才又见到布蕾特。
“科恩回信了?”
“当然。他对这次旅行热心得很呢。”
“我的上帝!”
“我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他说他急不可待地要见到我。”
“他以为你是一个人去?”
“不会。我跟他说了我们都要一起去的。迈克尔跟我们大家伙儿。”
“他可真是不同凡响。”
“谁说不是?”
他们预期钱第二天会汇到。我们约定在潘普洛纳碰头。他们预备直接前往圣塞瓦斯蒂安,然后从那儿搭乘火车到潘普洛纳。我们全体在潘普洛纳的蒙托亚旅馆聚齐。要是他们礼拜一还到不了,我们就径自前往比利牛斯山间的布尔格特去钓鱼。有公共汽车通布尔格特。我把行程计划写下来,这样他们总归找得到我们。
我跟比尔搭早班车从道赛车站[15] 出发。天气晴朗宜人,并不太热,从一开始就是一片漂亮的乡间景色。我们朝后走到餐车去吃早饭。离开餐车时,我向列车长索要第一批就餐券。
“最早就是第五批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以来,这趟车上最多只供应两批客人的午饭,而且两批都有充足的空座儿。
“都预订完了,”餐车的列车长说,“三点五十供应第五批。”
“这可麻烦了。”我跟比尔说。
“给他十法郎。”
“给,”我说,“我们想在第一批用餐。”
“谢谢您。”他说,“我奉劝两位先生还是买点三明治吧。头四批的所有座位在铁道办事处就已经全部订光了。”
“你前途无量啊,老兄。”比尔用英语对他说,“我估摸着我们要是只给你五法郎的话,你就该建议我们直接跳车了。”
“Comment?[16] ”
“见你的鬼!”比尔说,“那就给我们做几个三明治,再来一瓶葡萄酒。你跟他说,杰克。”
“还有请送到隔壁车厢里。”我向他描述了一下我们在哪里。
我们的卧铺包房里还有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小儿子。
“我想你们两位是美国人,对吧?”那男人问,“旅途愉快吗?”
“棒极了。”比尔说。
“你们算是心想事成了。旅行就得趁早。我跟孩子他妈一直就想出来逛逛,可总是耽搁下来。”
“你要是真下了决心,十年前就能出来了。”妻子说,“你一直叨叨的是什么:‘先看看美国再说!’要我说的话,这里那里的,咱们见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了。”
“我说,这趟车上有好多美国人呢,”丈夫说,“都来自俄亥俄州的达顿。他们已经去罗马朝过了圣,如今这是要去比亚里茨和卢尔德。”
“原来是这么回事。朝圣的信徒。该死的清教徒。”比尔说。
“你们两位年轻人是美国什么地方人哪?”
“我来自堪萨斯城,”我说,“他是芝加哥人。”
“你们俩都要去比亚里茨?”
“不是。我们这是要去西班牙钓鱼。”
“哦,我自己从来就没喜欢过钓鱼。不过在我的家乡却有好多人玩这个。我们蒙大拿州有好几处绝佳的钓鱼场所。我跟几个男孩子去过,不过我从来都不感兴趣。”
“你那几次钓鱼也没少钓啊。”他妻子说。
丈夫朝我们使了个眼色。
“你知道这些女士们都是怎么回事儿。只要见到有个酒壶或是一箱啤酒,她们就觉得是罪不可赦,该下地狱了。”
“男人才这副德行呢。”他妻子对我们俩说。她捋了捋舒舒服服的衣服下摆。“我投票反对禁酒就是为了讨他的好,因为我喜欢在家里喝一点啤酒,可他现在说话又是这副德行。这种人竟然能讨到老婆,也真是奇了怪了。”
“我说,”比尔说,“你们知不知道,那帮清教徒已经把餐车整个给包圆了,我们至少得到下午三点半才能吃上饭?”
“此话当真?他们不能这么做啊。”
“你们去试试看能不能搞到座儿。”
“哎,妈妈,看样子咱们还是回去再吃顿早饭吧。”
她站起身,整整衣裙。
“你们两位年轻人帮我们照看下东西好吗?咱们走,休伯特。”
他们仨都去了餐车。他们走了不一会儿,一位乘务员一路走来,吆喝着第一批用餐的乘客前往用餐,那些朝圣者跟他们的几位教士开始列队穿过走廊。我们的朋友一家三口没有回来。一个服务生拿着我们的三明治和一瓶夏布利白葡萄酒经过我们这个车厢的走廊,我们把他叫了进来。
“今天你们可有的忙了。”我说。
他点了点头。“他们已经开始了,才十点半。”
“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
“哼!那我什么时候能吃上?”
他为那瓶酒放下两个玻璃杯,我们付了他三明治的钱,给了他小费。
“一会儿我来拿盘子,”他说,“要么你们顺路捎给我。”
我们嚼着三明治,喝着夏布利,欣赏着车窗外的乡间风景。庄稼刚开始成熟,田里满是罂粟花。牧场一片青葱,树木优美挺拔,时见大河奔流和林木掩映中的城堡。
我们在图尔[17] 下车,又买了瓶葡萄酒,等我们回到车上的包房,发现蒙大拿的那位绅士和他妻子,还有他的儿子休伯特正舒舒服服地坐着。
“比亚里茨有好的游泳去处吗?”休伯特问。
“这孩子就跟个小疯子一样,一直要下了水才算完,”他母亲说,“带着这种半大孩子旅行可真够瞧的。”
“有游泳的好地方,”我说,“不过起了风浪也挺危险的。”
“你们吃到饭了?”比尔问。
“那是当然。他们开始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好了,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也是他们那一拨的。有个服务生跟我们讲了几句法语,然后他们就把另外三个人打发回去了。”
“他们以为我们是磕头虫呢,这也没什么,”男人说道,“由此可见天主教会的权势不容小觑。可惜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是天主教徒。不然你们也就吃上饭了。”
“我是天主教徒,”我说,“正因为这个我才火大呢。”
一直等到四点一刻,我们才吃上午饭。比尔到最后已经火冒三丈了。他强拦住一位领着一队朝圣者往回走的教士。
“什么时候才能轮得上我们这些新教徒吃饭呢,神父?”
“我对此一无所知。你们没拿到餐券吗?”
“这种行径足以逼迫一个人去投奔三K党[18] 了。”比尔说。那位教士回头看了他一眼。
餐车里面的服务生正在供应第五批套餐。给我们上菜的那位服务生浑身都湿透了。他白色制服的腋窝处都变成紫的了。
“他一定是喝了不少葡萄酒。”
“要么就是穿了件紫色的贴身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