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这种事是不该干的。我想我总算对得起他。”
“你应该是对他好得不得了。”
“他不该跟任何人在一起。我也是刚刚才认识到这一点。”
“不。”
“哦,见鬼!”她说,“咱们别谈这个了。咱们再也不要提起了。”
“好吧。”
“他竟然因为我觉得丢脸,真让我大吃一惊。他有阵子因为我而觉得丢脸,你知道。”
“不。”
“哦,是。我想是有人在咖啡馆里笑话他。他想叫我把头发留起来。我,留个长头发。那会是副什么德性。”
“很滑稽。”
“他说那会让我更有女人味儿。我会像个怪物。”
“后来呢?”
“哦,他想通了。他觉得我让他丢脸的时间并不长。”
“那你说的‘处境很糟’是指什么?”
“我当时不知道是不是能让他走,我又一个子儿都没有,没办法把他撇下我自己走。他一直想给我一大笔钱,你知道。我跟他说我有的是钱。他知道我是在说谎。我不能拿他的钱,你知道。”
“对。”
“哦,咱们别谈这个了。虽说是有些有趣的事儿。给我支烟吧。”
我给她把烟点上。
“他的英语是在直布[17] 当服务生时学的。”
“是。”
“最后他想娶我。”
“真的?”
“当然。可我连迈克尔都不能嫁。”
“他也许是以为娶了你,他就成了阿什利爵爷了。”
“不。不是这么回事。他是真想娶我。这么一来我就不能撇下他一走了之了,他说。他想确保我永远不能撇下他。当然,首先我得先多些女人味儿再说。”
“那你该觉得高兴才对。”
“我是。我现在是觉得重新振作起来了。他已经把那个该死的科恩给抹去了。”
“好啊。”
“你知道,我要不是看出跟他同居会对他有害,我是会跟他一起过下去的。我们处得别提多好了。”
“除了你不够女人味儿。”
“哦,他会适应的。”
她把烟碾灭。
“我都三十四了,你知道。我可不想做一个糟蹋小孩子的坏女人。”
“是啊。”
“我不想成为那种人。我现在已经感觉相当不错了,你知道。我觉得已经振作起来了。”
“那就好。”
她转过脸去。我还以为她想再找根烟抽。接着我才看出她是哭了。我能感觉到她在哭,哭得浑身哆嗦。她不肯抬头。我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
“咱们别再谈这个了。求求你,再也不要提起了。”
“亲爱的布蕾特。”
“我要回到迈克尔身边。”我紧紧地抱住她,能感觉出她在哭,“他和善可亲到极点又糟糕到无可救药。他跟我是一路人。”
她不肯抬头。我抚摩着她的头发。我能觉得出她在哆嗦。
“我可不想做那种坏女人,”她说,“可是,哦,杰克,求你再也不要提起了。”
我们一起离开了蒙大拿旅馆。老板娘不让我付账。账已经付清了[18] 。
“哦,那好。咱们走吧,”布蕾特说,“现在怎么都无所谓了。”
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开往王宫饭店,把行李放下,订好了晚上“南方特快”的卧铺票,然后到饭店的酒吧间喝杯鸡尾酒。我们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酒保在一个巨大的镀镍调酒器里调制马提尼。
“真奇怪,你一走进一家大饭店的酒吧间,就有一种奇妙的高雅感受。”我说。
“当今的世界,只有酒保和赛马骑师还彬彬有礼。”
“不管旅馆何等的粗俗,酒吧间总是很高雅。”
“真怪。”
“酒保们总是风度翩翩。”
“你知道,”布蕾特说,“这话不假。他才只有十九岁。不可思议吧?”
我们碰了碰并排放在吧台上的两个酒杯。酒水冰凉,酒杯外面都结起了小水珠。窗帘低垂的户外则是马德里夏日的酷热。
“我喜欢在马提尼里加颗橄榄。”我对酒保说。
“您说得没错,先生。给您。”
“多谢。”
“我该事先就问问您的,您知道。”
酒保走到吧台的另一头去了,这样就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布蕾特就着放在木头吧台上的酒杯呷了口马提尼,然后才把酒杯端起来。一口酒下肚以后她的手就不再哆嗦,握得稳酒杯了。
“好酒。这酒吧真不错啊?”
“凡是酒吧都很不错。”
“你知道,起先我还不信。他是1905年生的,那时我已经在巴黎上学了。你就想想吧。”
“你到底希望我想什么?”
“别装傻。愿意为一位夫人买杯酒吗?”
“再给我们来两杯马提尼。”
“跟刚才的一样吗,先生?”
“酒非常好。”布蕾特冲他微微一笑。
“谢谢您,夫人。”
“好了,干杯。”布蕾特说。
“干杯!”
“你知道,”布蕾特说,“在这之前他只跟两个女人交往过。他只关心斗牛,别的一概不管。”
“他还有的是时间。”
“我不知道。他眼里只有我,而不再是笼统的斗牛表演了。”
“好呀,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提起了呢。”
“我有什么办法?”
“你要是总提起它,就会失去它了。”
“我不过捎带提一下罢了。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真他妈的不错,杰克。”
“就该如此。”
“你知道,决心不做个坏女人让我感觉相当不错。”
“是呀。”
“这种原则多少可以替代上帝。”
“有些人有上帝,”我说,“为数很多呢。”
“上帝跟我从来没什么缘分。”
“咱们要不要再来一杯马提尼?”
酒保又给我们调了两杯马提尼,倒进两个干净的酒杯。
“咱们到哪儿吃午饭?”我问布蕾特。酒吧里很凉快。透过窗子你就能觉出外面的暑热。
“就在这儿吧?”布蕾特问。
“旅馆的饭菜都挺糟糕的。你知道一家叫博廷的餐馆吗?”我问酒保。
“知道,先生。要不要我给您写一下地址?”
“谢谢啦。”
我们在博廷餐馆的楼上吃的午饭。这真是全世界最好的餐馆之一。我们吃了烤乳猪,喝的是“橡树河畔”[19] 。布蕾特没怎么吃东西。她向来就吃得很少。我饱餐了一顿,喝掉了三瓶“橡树河畔”。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布蕾特问,“我的上帝!看你吃了多少。”
“我觉得很好。还要甜点吗?”
“主啊,不要。”
布蕾特抽着烟。
“你喜欢吃,对吧?”她问。
“是呀,”我说,“我喜欢很多很多东西。”
“你都喜欢什么?”
“哦,”我说,“我喜欢的多着呢。想要甜点吗?”
“你问过一遍了,”布蕾特说。
“对,”我说,“我是问过了。咱们再来一瓶‘橡树河畔’吧。”
“真是好酒。”
“你没怎么喝。”我说。
“怎么没喝。你没看见。”
“咱们要它个两瓶吧。”我说。酒来了。我往我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然后给布蕾特倒了一杯,再把我的杯子添满。我们碰杯。
“干杯!”布蕾特说。我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布蕾特伸手按住我的胳膊。
“别喝醉了,杰克,”她说,“没必要买醉。”
“你怎么知道?”
“别,”她说,“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不是要买醉,”我说,“我不过是喝了点葡萄酒。我喜欢喝葡萄酒。”
“别喝醉了,”她说,“杰克,别喝醉了。”
“想去兜兜风吗?”我说,“想不想在城里兜一圈?”
“好啊,”布蕾特说,“我还没看看马德里呢。我应该看看马德里。”
“我先把酒喝完。”我说。
下得楼来,我们穿过一楼的餐厅来到大街上。一个服务生去帮我们叫车。天气炎热响晴。街头上有个小广场,有树有草,出租车就停在那儿。一辆车开了过来,服务生从一侧探出身来。我给了他小费,告诉司机往哪儿开,上车挨着布蕾特坐下。司机把车沿街往前开。我往后一靠,坐稳。布蕾特紧紧地靠到我身边。我们相互依偎着坐在一起。我伸出胳膊来搂住她,她舒舒服服地倚在我身上。天气酷热,艳阳高照,路边的房子都白得刺眼。我们拐上了大马路[20] 。
“哦,杰克,”布蕾特说,“我们如果在一起,一定能过得开心死了。”前面有个穿咔叽制服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举起了警棍。车子突然慢下来,使布蕾特更紧地靠在我身上。
“是呀,”我说,“这么想想不也挺好吗?”
注 释
[1]. 圣让-德吕兹(Saint Jean de Luz)为法国巴斯克地区一海滨城镇,近西班牙边境。
[2]. 玛歌庄园(Ch覾teau Margaux)是法国波尔多地区一家一级酒庄,其出产的红酒将优雅与强劲、细致与浓厚这些看似对立的特点糅为一体,为法国顶级红酒。
[3]. 斯特雷加(strega)是意大利一种带香草和香料味的烈性利口酒。
[4]. 法语:陈年烧酒。
[5]. 伊伦(Irun),西班牙边境城市。
[6]. 毕尔巴鄂(Bilbao)是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区一港市,濒比斯开湾。
[7]. 法语:崇尚运动的法兰西。
[8]. 巴纳姆(Paname)是巴黎的别称。
[9].“南方特快”(Sud Express)最初是连接巴黎与里斯本的著名夜车线路,与“北方特快”(Nord Express)相连可北达圣彼得堡,于二十世纪初成型,有支线通马德里,事实上马德里支线运送的旅客比里斯本干线还要多。
[10]. 阿维拉(魣vila)为西班牙旧卡斯提尔地区阿维拉省省会,在马德里以西,保存有十三至十五世纪大教堂、罗马式王宫和修道院等古迹。
[11]. 埃斯科里亚尔(Escorial)为马德里附近一处著名的大理石建筑群,为十六世纪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所建,包括宫殿、教堂、修道院和陵墓等建筑。
[12]. 太阳门广场(Puerta del Sol)和圣热罗尼莫大街(Carrera San Jerónimo)都位于马德里的正市中心。
[13]. 西班牙语,字面意思是“非常好”,这里用于打招呼,大体相当于“您好”。
[14]. 胖太太用的是“a female English”,可能是从西班牙语的相应词组硬译过来的,英语中正常的说法应该是杰克使用的“an English woman”。
[15]. 西班牙语:姑娘、丫头。
[16]. 西班牙语:旅店。
[17]. 直布罗陀这里用的是其缩写“Gib”,很多人认为海明威此处是一语双关,拿杰克开涮,因为“gib”的另一意是阉掉的公猫。
[18]. 显然是罗梅罗离开时把账结清了,他知道布蕾特身无分文。
[19]. 里奥哈(Rioja)是西班牙成名最早,也是最大的优质葡萄酒产区,有着西班牙的波尔多之美誉,有不少出产精品至极品红酒的酒庄,“橡树河畔”(La Rioja Alta, S.A. )就是其中最优秀的佳作之一。“橡树河畔”的最佳匹配菜肴就是野味和烤乳猪。
[20]. 大马路(Gran Via)是马德里市中心最主要的商业大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