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学东给陈秉泉摆出两盒烟,一盒苏烟一盒玉溪,陈秉泉点点头,却没动。郝学东就说:“你从经济系出来,也好几年没讲课了,应该是以前的学生吧?”
陈秉泉看郝学东脸上虽然很平静,但显然已经知道是谁了,干脆就直接说:“你认识,小于,于严。”
郝学东哦哦了两声说:“我记得了,怎么,她不是在宣传部干得挺好的嘛。”
陈秉泉就说:“小于毕业后留在了团委,后来给我当了半年秘书,你也知道嘛郭敏小心眼儿,总是胡思乱想的,我就只好把她安排去了宣传部,还是求方书记办的嘛,小于现在有心深造一下,拿个硕士文凭下来,她原先底子就不差,只要找个稍微清闲点儿的岗位就容易多了。”
郝学东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理解。
陈秉泉又说:“帮小于这个忙,我完全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当初耽误人家了,结果秘书没当几天就给轰走了,宣传部那边好多人还要争着去呢。老郝啊,你看如何?”
郝学东是个明白人,摊开手掌道:“行了,老陈啊,我知道了,我去想办法。”
陈秉泉诧异道:“怎么?莫非已经有人盯上这个岗位了,和你打过招呼了?”
郝学东点点头:“确实,我就不说是谁了,不过我会协调好的,你就等我消息吧。”
陈秉泉知道事情妥了,就把话题岔开:“对了,今年引进人才的事儿推进得怎么样了?别的我不管,经济系我可有私心的啊!”
郝学东一笑,起身打开柜橱,取出一个牛皮纸袋:“给!瞧瞧吧,今年你们经济系还有一个社会名额,但眼下有两个竞争者,都是博士,还是海归,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你来做主!”
陈秉泉就打开袋子,看了看两个年轻教师的资料,细细琢磨片刻道:“这个叫苏浚青的还不错,值得推荐。”
郝学东眨眨眼:“那咱就定他!”
陈秉泉点头,又不免感慨道:“老郝你说,人的命运是不是很奇妙?咱俩随便这么一商量,就决定了一个年轻人的工作,而这份工作极有可能会影响到这个人未来的婚姻、家庭、事业,甚至波及他的人生命运,对吧?”
郝学东歪头想了想说:“也是啊!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咱俩随便一商量,也是因为咱俩具备这个法力,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不是冒充上帝啊,回想咱们年轻的时候,又是哪两个坏蛋随便一商量就把咱们扯到这条路上来呢?哈哈,只有天知道!”
陈秉泉抽了支烟,又聊了点儿别的,就起身告辞出来。
伴随着走廊里的锁门声和脚步声,下班的时间到了,陈秉泉关闭了电脑,简单收拾了一下,又重新坐下来看报。他长期以来有个时刻表,每天早来十分钟,晚走二十分钟。早来十分钟是以前代课的时候形成的习惯,至于晚走,完全是为了应付郑天堃。郑天堃每天晚走一刻钟,从三楼下来的时候,经常要巡视一下二楼的副手们,每次经过陈秉泉的屋子总会推门瞧瞧,秉泉,还不走?陈秉泉就答,马上,马上。
郑天堃没有别的用意,又不是像企业里那样去观察谁勤恳,这只是个习惯,就是不晓得何时何地养成的。
陈秉泉想,今天郑天堃显然躲起来了,他知道沈钧鉴在四处搜索他。就打算破例早走一会儿。却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正是郑天堃。
郑天堃道:“秉泉,我猜你就在单位,先别走。”
陈秉泉问:“郑校,难道晚上要请客?”
郑天堃笑了一下说:“一会儿你去小会议室吧,我马上就到。”
6
陈秉泉心里有事,走出校门的步子就大了些,这让他无意间错过一个人。郑天堃方才在小会议室召集了全体副校长,包括马原都阴着脸来了,会议的内容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压力。
总共是三件大事和三件小事。
这个学期,学校要面临一次教学评估,部里省里都要来人,评估团据说已经在路上了,先到哪个学校还没准信儿,这也正是最要命的事,郑天堃要求所有人都绷紧弦,万不可出现半点闪失,谁出了问题谁就辞职别干了,处级以上的中层干部会本周也要召开,逐层传达,“以评促建”工作最后要落实到每一个学生每一个教师的头上。第二件大事就是关于举办南舆大学建校七十周年的校庆活动,各部门要抓准时机,汇集各种力量,尽可能地让那些老校友们老南舆们关心支持学校现在的建设,能投资的投资能宣传的宣传能出多少力就让他们出,说到这里,郑天堃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说白了,就是校庆搭台经济唱戏,咱们搞募捐嘛!大家就跟着笑笑,想抽烟的就拿出烟来左右分发。陈秉泉扫了眼马原,马原也正在看他。第三件大事让人很意外,学校急需引进新的院士,具体是软引进还是硬引进接下来再作讨论,名额2—3个。郑天堃有意避开了沈钧鉴的话题不谈。
三件小事一点儿也不小。关于拆除秦园的工作,郑天堃用了一个词:刻不容缓,说完了,就用眼睛去找房仲宪。房仲宪就为难地说,不管是评估团还是校友会,能住在学校里毕竟是件好事,可是工期来不及啊,三千平米的一个建筑,怎么也要至少半年的时间啊!郑天堃就不满意地说,我要你拆,又不是要你去建。新近才接手学生工作的贺副校长就插话说,小房没领会郑校的精神嘛,郑校让你拆了秦园才好搞募捐建招待所嘛!房仲宪瞥了对方一眼,忽然恶生生说,小房是该你叫的吗!贺副校长脸上就很挂不住了,暗暗说,你不就是个硕士秘书出身嘛,这里在座的哪个不是博士或者正高啊,于是就干干地一笑。郑天堃打个圆场说,小房,秦园的事你考虑得很长远,这次确实也有难度,毕竟是动了田老先生的地盘嘛,不过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你负责拆,马原负责搬,通力合作嘛。马原就望着记事本说,我怎么搬?去把田老从秦园背出来吗?大家就笑。陈秉泉就接过来说,老马,图书馆还有闲置的两间屋子,一楼还带院子,让薛经平清理一下,我看把田老的家当暂时搬到那里还算合适。马原看着天花板说,搬家好说,我来搞,人就难办了,要不你去劝田老出来?这话就显得有点儿带刺儿了。
郑天堃清清嗓子,说了第二件事,陈秉泉吓了一跳。南建公司董事长需要更换了,主要原因是房仲宪任务太多,基建这一块的事务再加上医院和十几个校办产业,确实太重了。房仲宪似乎没有心理准备,愣了片刻才说,既然郑校这么安排了,我坚决执行,我嘛身兼数职,也是分身乏术了。陈秉泉就想,你们俩就演戏吧。贺副校长就问,那么交给谁合适呢?郑天堃就看着陈秉泉,秉泉,你先挑着如何?陈秉泉差点儿站起来,苦笑道,郑校,我没这个经验啊!郑天堃说,目前实在没合适的人选,你暂时代理嘛。马原心里说,你们三个就演戏吧。郝学东和贺副校长就说,没有比老陈再合适的人选了,经济学博士管个中等企业还算个什么嘛!郑天堃说,现在来谈第三件小事。
“关于‘鸿儒苑’房款的问题,暂时先放一放,等评估和校庆结束之后再说。”郑天堃正色道,“现在大家要齐心协力把大事办好,住房的问题班子里先统一一个态度,评估期间要是谁因此而闹事,那就先收回他的房子!”
宣布散会之后,郑天堃就先走了。贺副校长夹起包笑嘻嘻地说:“老马啊,你说你干吗非要在高层那儿买房啊,和班子不一致嘛,我听说现在有些老师想拥立你做业主代表呢,慎重啊!”
马原把烟掐灭,似笑非笑道:“有人说我是帮女儿要的房,我下周就搬进去,看谁还乱猜,还有,我可不敢当什么代表啊,否则郑校就没收我的房子了嘛。”
郝学东就说:“走吧走吧,今天情人节嘛。”
马原走到门口又说:“业主代表似乎是两个,据说已经掌握了注水房的确凿证据,等大事忙完了,肯定提上议事日程,不会耽误的,看来群众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嘛!”
房仲宪笑道:“怎么都不走啊,都不饿?中午吃多了?”
人们就纷纷往外走,走廊里回荡着马原的大嗓门:“貌似今天这六个事,大的不算多大,小的也不算小哈!除了南建换老板,剩下的五个事全和我有关哈!”
走在后面的陈秉泉就没脾气地说:“老马,干脆你去南建算了,六六顺,成全了你。”
马原似乎没听见,问郝学东:“老郝,晚上喝酒去不?情人节嘛!”
郝学东说:“那咱就去。”
街面上人开始多了,很多男学生手里攥着一枝玫瑰乱跑,天知道这个夜里要发生多少动人的时刻。陈秉泉拐进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街,这条街里有家花店。他打算给郭敏买花。女人都爱花,男人送花是为了表达爱,陈秉泉当然没这个企图,能让妻子高兴一下即可。
他在一家花店里选了几枝玫瑰,看了看有点儿寒酸。与郭敏结婚二十四年了,买二十四枝?又不是结婚纪念日。郭敏四十七岁了,买四十七枝可也不是生日啊,发疯过什么情人节嘛!后来店主推荐他买九十九枝,并说了很多崇高永恒的寓意,陈秉泉就笑着付了账。
抱着一大捆花往家走,心情就是不一样,感觉自己都浪漫了不少,陈秉泉在鲜花丛中似乎看到了郭敏喜悦的脸。快到“鸿儒苑”大门的时候,熟人渐多了,有人就惊呼起来,陈校,够浪漫的啊!也有女人见了,赞叹不已,还都是发自真心的呢。
这时候,身后就有人疾步赶了上来。“陈校,等等。”
陈秉泉回身一看,愣住。
杨滔艰涩地近了两步说:“陈校,出事了!”
杨滔也是经济系出来的,比陈秉泉晚几届,论关系应该算是师弟。陈秉泉做经济系主任的时候,杨滔是办公室主任,虽然都是主任,可一个是处级一个是科级。杨滔业务上没什么能力,口音不正,课也没人听,就一门心思地想搞行政。陈秉泉升任副校长的时候,杨滔感觉时机来了,就通过和郭敏是老乡的关系频频走动,陈秉泉也想多几个自己人,就把杨滔运作到学生处去了。杨滔干得一团糟。等陈秉泉当了常务副校长,杨滔就跟着进了后勤处,提了半格,当后勤处副处长。后勤处一把手是房仲宪的旧部,本不待见杨滔这个人,可又不敢得罪陈秉泉这个新上司,因此并没把杨滔架空,还给了他很实在的权力。杨滔这个学期正式接管南舆大学的所有食堂。
陈秉泉看杨滔这副狼狈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毕竟是在生活区门口,又不能太张扬,于是笑笑:“南舆大学的灶王爷来了啊!”说完,就拐进生活区里偏僻的一条甬路上去。
杨滔本想帮陈秉泉抱那一大捆花,又不敢主动伸手,垂头丧气地跟着。
在两个路灯间,陈秉泉忽然站住,没好气地问道:“又怎么了?你连百十个伙夫都管不了吗?”
杨滔摇头:“刚第一天还不晓得管得了管不了呢,是别的问题,很大的问题。”
陈秉泉不语,冷冷地看着。
杨滔吸了吸鼻子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有几十个学生食物中毒了……”
陈秉泉大惊:“我?菖!什么时候的事?具体多少学生?情况严重吗?送没送医院?是咱们学校的医院吗?哪个校领导知道了?有没有传出学校去?”
杨滔被一连串的问话搞蒙了,支吾道:“都在附属医院了,还没死人。”
陈秉泉把花堆在杨滔怀里,立刻掏出电话给郑天堃打。
郑天堃听了,也有点儿蒙,顿了片刻指示道:“迅速通知小房和小贺,你们三个成立紧急小组,记住,一定把事情控制在校内!评估团随时可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要是出了乱子,谁就是南舆的罪人!”
陈秉泉立刻给房仲宪打了电话,查找贺副校长号码的时候,对一旁仍在发呆的杨滔吼道:“劳驾把这花送我家去!找你老乡郭敏帮我请个假,我谢谢您了!”
贺副校长气喘吁吁地从6号楼里奔了出来,房仲宪的车也赶到了。
上了车,陈秉泉与房仲宪坐在了后排,稳了稳心神就说:“事情紧急,咱就别分职权范围了,郑校指示了要咱们三个把这事解决好,学生出了事就是学校天大的事,各尽其力吧!”
房仲宪道:“老陈,一个人思路清,这个时候都听你的!”
贺副校长回身说:“老陈,你怎么指挥咱就怎么办吧!”
赶往医院的路上,陈秉泉边想边说:“老贺,你先把保卫处的都调集起来,封锁出事的食堂,涉及问题的厨师都先看起来再说。还有,封锁学生宿舍和医院,与中毒学生相关的学生、老师、班级都要去讲清楚,维护学校利益,禁止四处宣扬,能不通知家长的就先不要通知。再有,控制外来人员尤其是新闻单位的人凑热闹,这一点千万不能手软!”
贺副校长如临大敌,掏出电话开始乱打。
房仲宪说:“那我干什么?”
陈秉泉道:“你就守住医院吧,抢救学生才是最要紧的。”
房仲宪点点头:“但愿别出严重事故,否则今年就真不好过了,虽然是教学评估,波及面也是难料的啊……”
陈秉泉耳语道:“后勤处处长是你的人,我尽量保住,杨滔嘛就不要了。”
房仲宪却说:“今天老马的事你看出来没有?你该提防他那个做你秘书的女儿了,人长得木,心眼可不比老马少。”
陈秉泉联想到上午马恩思说起楼下有人找他的事来,多半是马恩思看到房仲宪了,房、马二人正是敌对时期,任何走动都会牵扯神经的。
房仲宪低声说:“依我看,你的秘书还有司机都换了才好。”
陈秉泉心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的反感,都什么时候了还琢磨我的人啊!都换了,换成你们的人吗?陈秉泉感觉自己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幸好车内昏暗。
贺副校长忽然放下手机说:“不妙!新闻中心的汇报说,刚才市报社的人打电话想采访学生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