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头鱼是猎杀小虾的杀手,所以学名“虾虎鱼”,而且种类形象各异竟达七八百种之多。渔人却通称它胖头鱼,是因为它有一个其大无比的头,这头肥大到至少占整个鱼身的两倍,腮帮子似乎从腰部隆起,贪婪的大嘴张开,你会感到只是个鱼嘴在游动。渔人对此有绝妙的形容——去了尾巴就是头!
公说公道,造物主对胖头鱼不太公平,让它生就头大身小,鳍短尾秃,游动艰难,无法升到水面上见阳光,终生像秤砣般沉落在阴暗的海底爬行。问题是胖头鱼并不自惭形秽,也不多生浪漫之想,更无怨屈悲哀之感。这家伙很实际,它想,反正我是这副模样了,尽最大努力活着吧!为此它决不东张西望,好高骛远,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它能迅速达到的地方。谢天谢地,胖头鱼胸前竟长了个吸盘,使它每爬一步都结结实实,即使是爬到陡峭的暗礁,也会牢牢地吸附在上面,绝不会失足跌落。
看到四周舞姿翩翩的鱼类,胖头鱼当然也深知自己的不幸。于是它发挥自己的长处,张大自己脑袋上的特大嘴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周围的世界。它头脑极其清醒,只有这张特大的嘴巴才能补偿它所有的不幸。胖头鱼发誓要吃遍这个世界的美味,要挑选美上加美的海味进餐。这种意识造就它一副极其凶狠的吃相,只要靠近它身边的鱼类,它就猛扑过去撕咬,完全像面对血海深仇的夙敌。先天不足没有令胖头鱼气馁,反而成为它奋发图强的动力。胖头鱼在心下狠狠地想,它要咬碎先天已足的一切,咬不死它们也至少咬它个后天不足。在生吞活咬中,胖头鱼发现自己有个绝妙的长处,它瘦小的肚皮竟能承受巨大嘴巴吞食的一切,显示出相当的弹性和韧性。这使胖头鱼狂喜不已狂吞不止,把肚皮撑得和脑袋一般大。然后,它再用吞食一切的力量来排泄一切,想方设法地将肚皮里的东西排光,继续产生永无休止的饥饿感,再去无休无止地吞食。这种百吃不长肉的技巧使胖头鱼始终骨瘦如柴,像乞丐一样挺着个饥饿的大脑袋。更占便宜的是渔人嫌它实在是无肉可食,所以不捉它不捕它,这就更使胖头鱼从容自在地活着。
胖头鱼并没因为得到这么多的便宜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反而更加做悲苦状,老老实实地伏在沙窝子里。当然它不是老实,是蓄满杀机地埋伏。胖头鱼知道自己没有追逐和飞跃的能耐,便采取守株待兔的伎俩。它精心选择鱼虾出没之路,暗礁咽喉要道,极耐心地守候等待,一旦可食之物游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势,大嘴一张,突地将食物吞吸而进。吞进之后,并不像其他鱼类那样激动地咀嚼,却是立即恢复原来状态,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就使近在咫尺的其他鱼类毫无察觉,继续放心大胆地送进胖头鱼的嘴巴里。最可钦佩的是胖头鱼的沉着老练,当鱼虾接近它时,它能静得和鹅卵石一样,决不露丝毫声色。特别是目标靠近胖头鱼有效捕咬范围边缘时,更见其老练沉着的功夫。胖头鱼早已计算过它捕向猎物的尺寸,因此即使猎物还差一根发丝的距离,它也决不妄动。有时一只小虾在胖头鱼嘴边一连转悠几个小时,由于只差那么一丁点距离,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所以胖头鱼也就几小时若无其事地忍耐,还是静做卵石状。胖头鱼决不打无把握之仗,只要它出击,百发百中,无一次失误。
为了让自己活得更有滋味,更幸福。胖头鱼张开大嘴吃四方,尝遍美味之后,这才悟到美味之冠是虾。于是,有些胖头鱼的胃口吊得极高,除虾不吃。即使是吃虾,也选那些虾中之最,也就是鲜嫩的小虾。表象笨拙的胖头鱼总能及时地寻找到小虾群,并相当成功地埋伏其中,关键时刻大口一吸,数十只小虾倏地消失在胖头鱼黑洞洞的大嘴里。胖头鱼冲进小虾群中,犹如虎狼冲进绵羊群里,大嘴一张赛过强力吸尘器,刀切豆腐般所向披靡。近些年虾的数量减少,胖头鱼并不为此检讨,它的嘴再大,难道能大过人类的捕虾网吗?人类一个小时捕到的虾,够胖头鱼吃一百年的。但虾的数量减少,使胖头鱼和人类一样感到危机。但人类有办法,开始建造养虾池,很快,养虾池里就游动着一群群的虾。胖头鱼闻风而动,雄赳赳地要去占领虾池。但养虾池与大海隔绝,是个独立的小世界。其间只设一个小小的通道,让海水流进养虾池。但人类早就预料到虾的天敌会跑来偷吃虾,所以这个小通道壁垒森严,并安装了连蚊子也钻不过去的细网,一些想吃虾的鱼类急得发疯,在细网外面无可奈何地转悠着,暴躁着,最后只得放弃。胖头鱼那个硕大的脑袋更是无法钻过去,但它却不那么容易撤退,而是藏匿在虾池通道外面精心策划。很快,人类就在虾池里发现胖头鱼的身影,不禁大吃一惊。这只大头大嘴的家伙能进虾池,除非它会飞。然而胖头鱼不但不会飞,连游泳的速度都慢得像海龟。有专家来调查研究,这才发现,原来胖头鱼在通道外面安营扎寨,大量地产卵,刚产出来的卵子微小如蚁,当然就能从细网眼儿中钻过去。胖头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一代有饭吃了。难怪学者们在文章里战战兢兢地写道——虾虎鱼,吃虾如虎,是虾最大的天敌……
然而,在茫茫远阔的大海里,竞相奔游的鱼族中间,胖头鱼还是显得相当愚笨和艰难的。它在偌大的海底沙丘上缓缓爬行,无论怎样奋力也只能扑出寸步之远;然而让你惊讶的是,胖头鱼对自己的处境相当清醒,它知道自己极其简单的生理结构逼使它永远在海的最底层爬行,无法升高一步。它知道自己如此窝囊地活着不如不活,它知道任何一条鱼只要沦落成为胖头鱼,那是绝对没有信心活下去的。但可敬的是,如此清醒的胖头鱼却从不悲观失望,并且极有滋味地活着,它甚至觉得它比其他鱼活得还要幸福。为此,胖头鱼最重视的一件大事就是娶亲生子,传宗接代。一条胖头鱼如果不能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就会羞辱万分,痛不欲生。一些高贵的黄花鱼、加吉鱼产卵之后,往往毫无责任感地扬长而去。胖头鱼却不然,它对生育后代相当认真严肃,它从不被爱情的浪漫所迷惑,寻找配偶也不怎么注意相貌美丑,关键注意雌鱼下体是否结实宽阔,易于产卵生崽。双方相见,一旦条件合适,便一拍即成。它们很有理性和责任感地选择或营造巢穴,从入洞房到做爱,全都是理直气壮并牢记目的,那些激烈的动作不是欢娱而是完成神圣的延续生命的任务。
胖头鱼神色庄重地完成交配任务后,便更加神色庄重地守卫子孙后代。它们严密地保护着即将变成小胖头鱼的卵子,充满敌意地扫视着四周的一切。这时,胖头鱼英勇无比,敢于同所有强大的敌害拼搏,连它们平日里惧怕的武士蟹都让它三分。胖头鱼的个头并不大,但在护卵时,却威力无比像一颗炮弹,猛打猛冲,似乎也有了弹跳飞跃的能力。应该说胖头鱼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父母,为了下一代的生命安全,它们拿出了超鱼的力量。从卵子到小胖头鱼的过程,它们不休息不睡觉不进食,忍受着剜心刮胆的饥饿,每分每秒不离一步。最后,胖头鱼饿得只剩下牙齿,连巨大的脑袋都缩成了皮囊。但这时的胖头鱼更凶狠凶恶凶猛无比,因为格外裸露的牙齿更加尖锐锋利。当小胖头鱼破卵而出,开始晃动着笨拙的大脑袋时,老胖头鱼这才长松一口气,终于有了接户口本的,终于有了延续胖头鱼家族存在的香火了。它含笑放心地闭上眼睛,因为它已为儿女们耗尽了生命。
大海风云动荡变幻,前途莫测,风暴恶浪,敌害捕杀,环境污染。许多鱼种渐渐消亡,一些高贵的鱼忧伤地死去,一些强壮的鱼远走他乡。现在,由于捕杀过度与污染严重,当你再次潜进大海,沙漠般空空如也的海底,死一样的寂静。但你只要在这死寂中等上一分钟,就会发现一些坚强的生命在爬动,那就是胖头鱼。它们的脑袋还是那样硕大无比,虎视眈眈的两眼闪现着视死如归的亮光。更令你瞠目结舌的是它们竟然还在不屈不挠地做爱,为下一代的生命呕心沥血。
面对如此严酷的生存环境,胖头鱼毫无顾忌地尽心尽力地制造生命,这种力量来自一种什么样的信心和心态?你不能不对它表示费解的同时产生敬意。然而,无论胖头鱼顽强或是顽固,但只要它百折不挠地活着,就会给死寂的大海带来一丝奇妙的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