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动物表演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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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古今中外许多优秀的作家,用饱含感情的笔调描写过动物。在他们笔下,动物是有灵性的东西、有个性的东西。他们观照动物,就像同时观照两个意义世界——人的世界和自然的世界。我喜欢读这样的作品,觉得在那里可以找到平时忽略了的自我。

不过,有时我会想到,那些文字并没有揭示动物对人的最重要的意义。动物首先是同人类整体相关联的,而不只是关联人类个体;“动物是人类的伙伴”这句话,应当从人类史或文明史的角度,而不仅仅是生态学的角度或感情的角度去理解。显而易见,关于人与动物关系的最基本的事实是:人类本是动物中的一员;动物既代表了人类的起点,又以丰富多彩的被驯化过程,刻写了文明前进的脚步。也就是说,人类从动物群中独立出来才开始了自己的历史;一旦有了自己的历史,人类也开始了对动物的驯化。人类是以动物驯化为条件而展开自己的文明史——同时也展开人类的自我驯化史的。因此,我们应当从驯化或文明化的角度,来认识人和周围世界相互作用的关系。

一旦用上述眼光去看待世界,人类在征服自然过程中所取得的最伟大的胜利,便可以理解为通过动物驯化而建立的若干新的关系了。这些关系不但证实人类有超越自然界的能力,而且证实人类有改造自然界的能力。因为所谓“驯化”,原是按人类的理想,而不只是按人类的面貌来塑造世界的;人类驯化的对象不仅是自然界,而且包括人类自身。我进而懂得:只有理解了驯化的本质,我们才能理解人与动物关系的本质,并理解艺术的本质——其实,艺术可以看作人对自己的驯化能力及成就的自我愉悦。比如,诗歌代表了对语言的驯化,是对被驯化的语言能力的愉悦;音乐代表了对听觉的驯化,是对被驯化的听觉能力的愉悦。同样,当人们用艺术化的态度和艺术化的形式把驯化动物的能力表达出来之时,人类文化史上便出现了人与动物的共同游戏,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马戏”。毫无疑问,马戏正是对人类驯化史或文明史的一种艺术的再现。

作为上述理论的旁证,我们还可以指出这样一个事实:从发生学角度看,认识动物、驯化动物、与动物游戏、建立自我认识,这是四位一体的事情。首先一类例证是:关于自己的来源,人类讲述过许许多多故事。其中最早的故事(被称作“图腾神话”的那些故事),往往联系于某些被看作人类亲属的动物——这是人类通过与动物亲密相处而认识自己的例证。其次的例证是:中国最早的动物分类符号有“禽”、“兽”二字。一般来说,“禽”指的是“二足而羽”的动物,“兽”指的是“四足而毛”的动物。但《说文解字》却认为,“禽”是走兽的总名,其字仍然保留了动物足迹的形象。“禽”、“兽”二字的区别在于:“禽”通“擒”,代表擒获而得的动物;“兽”通“守”,代表守备而得的动物——是人类通过捕获动物、驯化动物而认识动物的例证。科学家在关于驯化起源的研究中,正好得出了与上述两类例证相对应的结论。他们说:动物驯化肇始于人类心理上的和物质上的两种需要。由于心理上的需要,一部分动物在同人类自然相处的过程中,因受照料而被驯化;由于物质上的需要,另一部分动物在被捕获之后,因受圈养而被驯化。马戏的分类正好也是同这两种情况相对应的:一部分马戏可归入技巧系列或亲和系列,反映人对动物的培养;另一部分可归入力量系列或格斗系列,反映人对动物的征服。这一点表明,一部马戏史,既是认识动物、驯化动物的历史,也是人类建立自我意识的历史。

按照过去的学术分类,马戏研究是戏剧史或杂技史的附庸,并无独立的位置。这当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它掩盖了这一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事象的若干本质。现在,韦明铧先生把它作为专门对象,从艺术史、科技史、风俗史以及文化交流史的角度——从各个方面对它加以介绍和论述,结晶而为这部精致的作品。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我与明铧先生本不相识,只是在拜读《扬州文化谈片》、《扬州曲艺论文集》两书以后,才了解到他的文化视野,了解到他在驾驭历史资料、驾驭语言文字两方面的非凡才能,为之心仪。因之,也知道扬州自古出奇才,此言不虚。为此,值本书付梓之际,以这篇小序表达我对明铧先生新著的喜爱和钦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