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曾经,我爱过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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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I need you(1)

旧日繁花如梦

唯有无法实现的爱,才可能浪漫。

最后一盏路灯的光像风吹过蒲公英一样熄灭了,墙壁上的空调突然发出长长的叹气声,好像做了噩梦一般。这记声响让原本我以为停滞了的时间又流动了起来,我揉了揉失去知觉的双腿,扭头看窗外,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是令人沉醉的烟黛色;我又回头看宋航枕在我腿上的脸,泛着幽微的冷灰色泽。

他站起来的时候踢翻了地板上的空酒瓶,连绵的声响在这阒然的清晨显出些欢快的意味,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再见”两个字,可能我内心还有一些难以言述的企盼。

他走了以后,我转身进厨房,黄金炒蛋的香味冲淡了离别的悲伤。

当第一缕阳光像变魔术一样把暗淡的厨房撒上金粉时,我哭了。我想起我和宋航,我们就像少年派和那只孟加拉虎,人生是不断地放下,可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好好告别。

那个男孩,或者说那个年轻的男人,曾在我身上寻找长久的浪漫。我不知道他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但是我后来,在伍迪·艾伦的电影里找到了答案——唯有无法实现的爱,才可能浪漫。

我和宋航的爱情开始于一句我的豪言壮语:“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杯我干了,你随意。”

我右手提着喝空的酒杯倾向他,两颊泛红,笑得太开心的时候露出锋利的小虎牙。宋航说他就是从那个画面开始爱上我的。

那是宋航的开始,他遇见的夏冰,看上去冷冷的,有些没心没肺、玩世不恭,一个读研的文艺女青年,一个署名遥遥无期的三流小编剧。

赴那个饭局我迟到了半小时,推开门走进一间烟雾缭绕的包厢,半桌喝得双眼迷离的家伙们一口一个宋公子地喊。那是我们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谁被姓后面加了个公子,就说明他挺有钱,是请客埋单的主。那顿火锅吃了宋航1488元,我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是我拿他的信用卡刷的,没密码,划一下就好了。我把卡递给喝高了的宋航,说:“收好了,别弄丢了。”

他醉醺醺地看着我:“你就是老夏吧,我看过你写的诗,听过你的故事。我要追你。”

我吓了一跳,但是二十七岁的女人绝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二十五岁的男人,所以我笑了笑,说:“好啊,欢迎呀。”

我没有当真,我在这个聚集了南京大多数青年艺术家、作家、电影人的文化圈里被叫作老夏。

谁都知道我爱过一个四十岁的导演,最后被南艺一个二十岁的富家妞撬了墙脚。我想宋航可能听过我的故事,所以才会在酒醉后,在初见面时,就这么直接地说出要追我这样的话。一个女孩轻易爱上比自己年龄大很多的男人,总显出一点轻浮吧,像下过雨的柏油路上浮起的那些汽油。

我和导演的故事发生在我还被称为小夏的时候,那时的小夏天真有理想,勤奋努力,有一腔要在这个圈子里大展拳脚的热情。我和他因为一部三流小成本电影结识,那时候的导演在我眼中是亮丽的、柔美的,诗人般优柔寡断,又有男人的真诚结实。他虽然和我一样无名,可他有跻身第六代导演的雄心。

我们在2008年的冬天,烤着剧组里的火炭,喝排骨萝卜汤,谈论安德烈·塔克夫斯基、伍迪·艾伦、阿莫多瓦、费里尼,是一段不能再好的时光了。

然而青春也分廉价和昂贵,一样折射着光,可以是玻璃,也可以是钻石。我想,对于后来的导演来说,能彻夜长谈电影的我只是玻璃,而那个能带给他巨额投资的女孩是钻石。分手的那个饭局上,人乌泱泱的,有些人为我抱不平,有些人是看好戏,我把一玻璃杯金六福往桌面一摁,咕噜咕噜地喝掉,还笑着对导演说:“祝您前程似锦,祝您大展宏图。”

导演说:“小夏,你不要这样。”

我就昏死过去了。

那还是2008年,南方大雪成灾,我喝晕过去后两个朋友把我抬了出去,后来他们和我说,那晚的夜色漆黑浓稠得吓人,棉絮一样的雪落下来,盖在我的眉毛上、眼睛上。他们抬着我过人行道,去马路对面打车,那感觉像抬着一个死去的人走在乱石岗上。

我把这个场景复述给宋航听时,无论是语气还是心境,都比我想象中平静得多。我不知道自己和这个吃过几顿饭,扬言要追我的男孩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可能这些伤害在我心里真的积压太久,我渴望有一个出口。

宋航有一双稚嫩而真诚的眼睛,他说:“老夏,可惜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我像一个挨了打忍着痛忍了很久的孩子,突然找到一个可以喊疼大哭的人,那个夜晚我们从咖啡馆到酒吧,再坐在马路边,整整聊了七个小时的天。我不停地说,他像乖巧的录音笔搁在我的身旁。最后我终于说累了,抖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听了这么多苦大仇深的过去,这下对我喜欢不起来了吧。”

宋航突然伸出手,用大拇指揉掉我的眼泪:“我要去告诉那个导演,从今天开始,这个女人我接手了。”

他自顾自地把我拉起来:“走,兜风去。”

我坐在他改装过的机车后座上,感受着夜风擦着耳膜呼啸而过。隧道幽深而昏黄,这样一辆车疾驶进去,像滑进一幅流动的浓墨重彩的油画。宋航大声地问我:“老夏,你喜欢王家卫吗?这真像电影里的场景!”

我把脸颊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轻轻笑了。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们后来会那么不好。

2010年除夕的那个雪夜我们一起度过,我和宋航在他那辆白色路虎里说晚安,那是我们第12次的约会,他送我到小区门口,说了好多遍晚安,但谁都赖着不肯走。空调嗡嗡地打着微弱的暖气,我拧开电台,正好是怀旧金曲,于是我们缩手缩脚地坐在车里听老狼唱歌:“麦克你曾经像一条船,长满了离离贝壳显得荒凉;麦克你再度回到这城市,可曾遇见旧日姑娘?她头上插着野花,身上穿着嫁妆……”

雪像白蝴蝶从漆黑的苍穹落下来,宋航跟我表白,他说:“老夏,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做我女朋友吧。”

我笑弯了眼睛,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听完歌就下车了,带上车门的时候,我说:“宋航,不允许你喊我老夏。”

他咧开嘴就笑了。

宋航,若干年以后你会怎么回忆起我呢?是最初在你面前装孙子、装淑女的老夏,还是躺在你怀里在阳台上喝红酒、看文艺片的老夏?那时候的老夏是你的女人,你对她说过好多次你爱她。后来你都忘记了。

但是,我想宋航回忆起我时,想起来的应该是分手时牙尖嘴利、哭天抢地的老夏,或者是分手后常常在午夜梦回打他骚扰电话的老夏。那时候的老夏倾其所有深爱你,也同样对你仇深似海。那时的老夏,轻浮浪荡,她的模样,后来我都忘记了。

我只知道我现在的模样,沉痛过后敦实的平静,是你当初喜欢的矜持的、高傲的、静若处子的老夏。她又开始写诗了,混在她的圈子里,抽回她的兰州,等待爱情再一次像一场大火一样,把她从肉身到灵魂烧得寸草不生。

离这一天的到来还有一年的时间,整个2011年,我们过着太快乐的日子。我戒烟、戒酒,趴在桌子上用餐巾纸给宋航写了一长篇保证书,附注一个我爱你的深情表白。他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满意地收进了口袋里。

我们最后一次在上海路上的酒吧街喝酒,宋航买下了整条街的百合花,多得我们两个人都抱不走,好心的酒吧老板借了一辆推车给我们。

我坐在弥漫着黑啤酒味的推车上,满怀的香水百合。整条街的人都在看我们,喝醉了酒的人是多么可爱。

宋航说:“夏冰,今晚你是整条上海路上最幸福的女人,你快乐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酣畅地笑过以后,突然有些难过。就像见到商纣王的酒池肉林、秦始皇的阿房宫、慈禧太后的圆明园,烈火烹油,盛极必衰啊。我说:“宋航,有些过了。我有点怕了。”

2011年的宋航,确实对我好得过分。他买给我好多姑娘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披金戴银跟着宋航到处吃香喝辣。

后来导演见过我一次,他更穷了,喝着萝卜排骨汤窘迫地问我借钱,我还是拒绝不了。我看着导演裹紧夹克走进风雪里的背影,心里对宋航愧疚极了。我发誓这件事死都不能让宋航知道。我得对他更好一些。就算他和别的姑娘、比我漂亮的姑娘喝咖啡,我也不吃醋了。

我满脑子想着宋航,饱暖思淫欲,整个冬天,我们都在菲律宾的长滩度过,碧海蓝天,落日如画,白天我们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去海里潜水,到了晚上,手拖着手走在香味四溢的海鲜夜宵街上,拐进一家酒吧,连喝完它里面的十七杯就能把名字刻在墙上的英雄榜上,并且得到一件英雄衫。

宋航醉得迷糊的时候,总爱说:“我会带你来这里结婚。”

事情就在从长滩回来后急转直下。

宋航在机场就被他父亲的电话叫走了,两天以后我才见到一脸忧愁无助的他。像《一代宗师》里的叶问,如果人生有四季,那么二十五岁以前,宋航的人生都是春天,然后一下进入一个肃杀的漫长的冬。树倒猢狲散,宋家显出从未有过的寥落景象。他在我房间足不出户整整睡了三天,我喊醒他的时候他总是痛苦地闭着眼说:“让我再睡一会儿,醒了太多事要去面对了。”

第四天,他终于振作起来,换了衣服刮了胡子出门,找他从前的朋友把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瓶红酒,说:“我们在家好好吃顿晚饭。”

我转身进厨房忙的时候,他突然在我背后开口:“我今天在外面听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想听听吗?”

我故作感兴趣的样子,可是转脸看到他一脸冷淡:“听说你借了两万元给导演,是真的吗?”

这时油锅里冒起了烟,越来越浓,我把整块黑胡椒牛排轻轻放进去,它发出一声满足又显得有些轻浮的声音。我看着牛排,撒了谎:“没有。”

“如果是,那你太过分了。”那顿晚饭不欢而散。

那以后,宋航编造各种理由拒绝和我见面,他过去的朋友告诉我宋航要走了,他们全家在准备移民,国内生意失败,他们准备去国外东山再起。我不肯相信。

2012年后半年,整个南京有些人心惶惶,全城通缉着一个抢银行的杀人犯。那个理平头、一脸孤僻狠绝的男人是那个时期我最熟悉的一张脸。我城南城北地寻找我深爱的男人,却总和这个杀人犯的脸不期而遇。

2012年,我确确实实老了好几岁,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夏,坐在一张旧沙发里,像干枯的橘子一样晒着温暖干燥又与世无争的阳光。我想着宋航,却快想不起他的模样。

我终于等来了宋航,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短信。他说:“老夏,我们就这么算了吧。我马上要去加拿大了。”

奇怪的是,我当时所有的感觉都滞后了,我没有难过,也不觉得愤怒,而是继续在沙发里坐到天暗下来,夕阳像一汪温泉浸泡着我。我站起来到阳台上收衣服,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宋航从前停车的地方,落满了白花,像死去的白蝴蝶。

我夜夜流连在上海路。天快亮的时候,我坐在马路上,垂着快要掉下来的脑袋,给宋航打电话。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我说:“我的房间满是你的影子,我在马路上看到一辆路虎,就忍不住弯腰去看开车的人。”

宋航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要这样。”

深秋凌晨的大马路那么温馨,落叶一小丛一小丛地起火,温温地冒着烟。我从火堆里捞出一片着火的梧桐叶点烟,我恍惚听到我身后的摄影机说:“老夏,你的戏,杀青了。”

我趴在温暖的火堆旁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梦里有一把热气腾腾的熨斗,把我的脑袋熨得平平的,好像一条刚刚铺好的柏油马路,柔软、腥气,蒸腾着海一样的热浪。

2012年最后一天,我康复出院,裹上一条艳丽的丝巾走进阳光里,发现我终于忘记了宋航。落日、河水、晚霞、花香都不会再令我想起他。

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个清晨,我们没有好好告别。

她的圆明园被一把大火烧了

尽欢而散,终感悲凉。

人就是这样的,如果发乎内心,那么就是滋养,反之即是虚耗;人也是要多活一些岁月才知道,你和某个人永远无法斩钉截铁粗暴地结束,这种感情太深远,是生命里没有尽头的草原。

这些道理姜薇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的,2006年的她,只是幽静黯淡地坐在一个夜自修教室的角落里。像所有职校一样,它处处努力模仿大学校园里的一切,却总是流于粗糙拙劣。而置身其中的年轻人,哪怕有着同样年轻的面孔,饱满的肉体,与对面大学里的年轻人分享同一条街道,从同一个摊贩手里接过一份快餐或是一斤水果,他们的人生都是泾渭分明的。

姜薇对这种分明无能为力,她身处这间冷清的教室,以一种格格不入的努力安静地做习题,墙边的暖气管里涌动着轻微的水流声,她有时就呆呆地趴在上面发愣。

不是对生活无望,也不是对前途担忧,而是爱上了一个人,那么深那么深地爱上,天寒地冻的季节里,独独一人湿淋淋的冷。

石头后来说:“我记得你仰头定定地看陆远,打心眼里难过的样子。你知道你爱他,也知道你们没有可能,就像我一样。”

姜薇想:人是一样的,心里有了爱意,会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