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宴席的包间,方欣一不小心看见了一个不该看见的细节:齐总正把他的胖手放在李总的腿上。须知李总穿的是旗袍,开叉又很高。虽然两人仍在说说笑笑,但方欣一下子倒了胃口,心想,原来也不过如此啊。我还以为遇见高僧了呢。尽管她明白这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但无论如何,这么不能控制自己的男人方欣是看不上的。
忽然司马先生笑眯眯地对方欣说,怎么样?精彩吗?方欣一时不能反应。司马说,短消息啊。原来是他发的!方欣迅速作出反应,说,你是说我男朋友发的那些吗,无聊得很。司马说,我是说我给你发的那个。方欣无比惊讶地说,你给我发的?我怎么没看见?司马上当了,说,咦,就是刚才发的啊。方欣遗憾地说,我没收到啊,我这里尽是我男朋友的。司马奇怪地拿出自己的手机说,怎么搞的?我这上显示的是已成功发出。方欣不以为然地说,有时候是这样的,我也遇到过。司马说,那我再给你发一次。方欣连忙说,来来,喝酒。我们一起来敬我们的老板吧。
结束的时候,李总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她握着齐总的手,起码说了十次告别的话,二十次感谢的话,三十次希望合作成功的话。齐总也差不多了,一手握着李总的手,另一手拍着李总的白藕,一叠声地说没问题,我们一定会合作成功的。还说今晚他非常愉快,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和她们一起喝酒。还说他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不像是工作,像是在度假。还说他从没遇见过她们这样有风度气质的女人……司马先生立即补充说,与你们这样美丽的女士共享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真是幸福。
方欣笑眯眯地边听边点头,一脸认可的表情。心想,世上还有没有你们说剩的甜言蜜语啊?也不嫌腻。
当然,司马先生没有醉,他和方欣一样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给老板提着包,和司机一起扶老板上车。上车之前还没忘了见缝插针地对方欣说,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喝咖啡。方欣胡乱地点头,她感觉到她的老板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想搀扶,老板却摆了一下不让,大概怕影响形象。方欣只好紧挨她站着,以防不测。李总向前一步,把手伸进车窗再次与齐总握别,其黏糊程度让方欣有些尴尬,她带有强制性地上前把她拉开。李总退到路边,不甘地大声喊了一句:给我打电话啊,我的号码是85681168!车开走后她又冲着车屁股喊:给我打电话啊!记住没有?85681168!
街上的人无比诧异地看着她们。方欣知道老板是真醉了,连忙扶住她,同时挥手叫出租车过来。李总却不肯上车,歪歪倒倒地往前走说,我不想坐车,我要散步,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我们散步吧。我们再去找个酒吧喝酒吧。我还想喝。我没事,这点酒算不了什么,你见我什么时候醉过?方欣无奈,只好跟着她走。一辆三轮从对面蹬过来,方欣灵机一动,大声说,嗨李总,我好久没坐三轮了,咱们坐坐三轮吧?坐三轮看夜景多好啊。
李总总算被方欣弄上了车。坐在车上她仍不停地说着车轱辘话:你别以为我喝多了糊涂,我一点儿也不糊涂。那个男人还以为我喝多了,趁机动手动脚的。我清楚得很,我是假装不知道……方欣马上想到了那位司马,附和说,可不是,他们还以为他们能占什么便宜呢。咱们是不想跟他们计较罢了。
这么一路附和着,方欣总算把老板送回了家。老板不愧是老板,房间很大,还是所谓的跃层,紫红色的扶手木梯透着富贵。从那样一个楼梯上穿着晚礼服走下来,曾经是方欣的梦想。但此刻置身其中,方欣却没感到羡慕,只觉得很空荡,甚至有一种阴气。方欣想,大概是太缺乏人气的缘故。李总打开她的酒柜,拿出一瓶洋酒说,来我们接着喝,我们自己喝,不跟他们臭男人喝!
方欣连忙去抢她的酒瓶,说李总你不能再喝了!
李总说,我没事,我还没喝好。
方欣哪里抢得过她,只好由着她倒酒。方欣也搞不懂这种酒的度数,喝了一小口,实在觉得不好喝,李总却一仰而尽,说,小方你不要叫我李总,叫我雪仪姐。我不要当李总,我不喜欢你叫我李总。我叫李雪仪,就是那个心仪的仪,你知道吧?方欣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还跟我男朋友说你名字好听呢。李总,不,雪仪姐说,男朋友?不能要男朋友。他会害你的。他如果死跟着你,就是想要钱,如果不想要钱,就会甩了你。毫不留情,知道吗?我太了解了,你还年轻,你不知道。
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方欣有些紧张,她从没见过老板的眼泪,就像从没见过老板的笑容。她赶紧把桌上的纸巾盒拿过来递给她,小心地说,李总,你没事吧?李雪仪眼一瞪,方欣只好改口,有些别扭地说,雪仪姐,你么事吧?
雪仪姐说,我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什么男人没见过?那个姓齐的,他说他不容易,他那算什么?他够顺利的了,我才是不容易呢。一边要提防商场的陷阱,一边还要提防男人的陷阱。他一个大男人也说自己不容易,真是的!他还以为我对他有兴趣呢,简直是笑话!你说是不是?
方欣顺着她说,可不是,男人都自我感觉良好,给他点儿阳光就灿烂,给他点洪水就泛滥。雪仪姐笑起来,泪水混着笑容,让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尽管哭过之后她的脸庞已暴露出了真实她的年龄,皮肤显得松弛,眼袋也耷拉下来,但在方欣看来还是比原先可爱多了。她亲昵地拍拍方欣的脸颊说,我就喜欢你灵牙利齿的样子。不过还是我们女人更可怜,没人给我们阳光,也没人给我们洪水,没人理我们。我都离婚8年了,我都孤孤单单地过了8年了。方欣安慰说,像你这样的女人,肯定有不少男人喜欢,肯定是你太挑剔了。雪仪姐说,不是的,不是我挑剔。是不对路。你想那些男人,他只要正中下怀就行了,我还想正中上怀呢。对不对,我们女人总希望能有感觉啊,能心灵相通啊。
如此精彩的话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让方欣很是吃惊。
方欣说,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不是考虑到为公司签单,早扭头走了。雪仪姐说,不,不是的,我不是考虑到签单。我愿意跟他说话是因为长得像我前夫。真的,很像。我前夫可能比他还高点儿。可是那是一个狠心狼,是一个魔鬼……
李雪仪一头趴到桌子上哭了起来,呜哇呜哇的,像个孩子。
方欣吃了一惊,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没见过这情形,特别是没见过她的老板发生这种情形。她只好不停地抚摩着她的背,给她捋捋头发,哄孩子似的说,雪仪姐,别哭,别哭。
但酒精已融化了心底冰冻着的往事,往事如泥浆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方欣渐渐听明白了,原来这个女人的婚姻竟如此不幸!这个看上去冷傲美丽的女人,曾对她的前夫百依百顺,以至于听说前夫在外面有情人也忍气吞声。“我实在太爱他了,没办法,人家说相爱时哪个最动情哪个就被动,真是这样的。我越在乎他他就越不把我当回事,他越不把我当回事我就越爱他。”
后来那个情人竟然找到她家来要她让位,冠冕堂皇地说我这也是为你好,免得你受委屈。她只好跟丈夫摊牌,丈夫不否认,但表示他不会和她离婚的。想着刚刚5岁的儿子,她忍了。没想到在此之后丈夫仍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那时她还和他在一个单位上班,每天上班都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让她受尽了侮辱。她实在受不了了,下决心离婚,并且辞了职。因为她没有工作,儿子判给了前夫。狠心的前夫就拿儿子惩罚她,不让她见他。她想尽各种办法,也只能偶尔偷偷摸摸地见一下。儿子生日那天她买了新衣服和蛋糕送去,她刚下楼所有的东西就被前夫从窗口扔了出来。她站在楼下,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连死的心都有了。那时她就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儿子,有一天在大街上看见儿子坐在一辆自行车后面,就去追,追过一条街才发现追错了,她绝望地呆傻在街中间,结果被一辆车给撞了。住在医院里李雪仪终于想明白了,她这个样子是永远得不到儿子的,她必须奋斗,必须有实力,必须先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于是她开始不顾一切地进入商场拼搏、扑腾、挣扎……
“我为什么那么不要命地做,不要命地挣钱?我是为了儿子啊!”
李总哭得撕心裂肺,把方欣的眼泪也弄出来了。方欣说,雪仪姐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苦,你太不容易了。我有个朋友是律师,我去帮你问问看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他不能剥夺你作为母亲的权利。李雪仪抹了一把眼泪摒了一把鼻涕说,可是他长大了啊,我后来见到他,他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我说我可以送他出国读书,他也很冷漠,说随便……我……我再也找不回从前那个儿子了……我很个失败啊,我是个被抛弃的母亲啊……
李雪仪终于哭垮了,冲进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吐过之后她似乎筋疲力尽了。方欣把扶到床上,她倒头躺下,再没了声息。等方欣给她倒了水过来,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模样就像个生病的孩一子般可怜。客厅里一地的污物散发着酸臭,方欣只好摒住呼吸打扫,搞完了客厅又搞卫生间,一看钟,已经是凌晨1点了。但方欣还是不敢走,谁知道她夜里还会发生些什么?她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早上方欣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她连忙到卧室一看,李总已不在房间里了。桌上留了张条子:厨房有早点。走的时候把门关好。李。
方欣匆匆忙忙地走出青竹小区,到街边打车。天气晴朗,满街新绿,只能从湿润的地面上看出夜里是下了雨的。昨晚的事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里,她有一点点兴奋。她的老板竟然把自己最私心的事告诉了她,还让她叫她雪仪姐。今早她起来一定就明白是方欣照顾了她一夜。看来今后在公司里的日子好过了,而且她也终于有机会把那件在心里憋了很久的事说出来,相信她会给她个面子的。
方欣拿出手机打给阿明,阿明说,你跑哪儿去了?我1点钟打你那儿都没人接。方欣说,嗨,我老板醉了,我守了她一夜。阿明说,你从哪儿弄来的黄色短信息啊?方欣一时不能明白。阿明说,就是做爱那个。方欣说,哦,一个客人。阿明说,他敢给你发这样的信息,也太随便了嘛。方欣很是后悔,真不该转发给阿明。她连忙说那个人讨厌得很,我都不想理他。你不高兴啦?阿明用很不高兴的语气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方欣撒娇说,你别那样子好不好?阿明说,我也没什么,就是惦记你嘛,怕你又和老板发生不愉快。方欣说,放心,昨晚老板对我很满意,我等一会儿上班就跟她说请假的事。阿明高兴了,说对,赶快说,再不说该过期了。
阿明前一阵参加电视台的智力竞赛,中了大奖,是新马泰双人7日游。如果方欣再请不了假,阿明就只能找个哥们儿去了。方欣可是不情愿。
到了公司,方欣一边和同事们打招呼开玩笑,一边盘算着怎么见李总。正想着李总就叫她了。她心情很好地走她进办公室,见李总端坐在那儿,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一身咖啡色的职业装,加上一如既往的严肃表情,让方欣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昨晚那个女人。她的眼泪她的酒气都跟那场春雨一样了无痕迹了。见方欣进来,她也一点笑容都没有,盯着方欣看了一下说,你怎么也不收拾就来上班了?咱们是个大公司,要随时注意自己的形象。方欣几乎脱口要说,我不是在因为你才没时间收拾吗?但她忍下了,只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当着秘书吧?秘书给她倒了杯水,出去了。李总头也没抬地说,坐吧。
方欣这才放松了些,坐下,喝了口水,说,雪仪姐,你好些了吗?
李总一怔:你叫我什么?
方欣也一怔。她迅速想,是她真的不记得了还是故意不记得了?不管是真的还是故意的她也只能装着不记得了。于是她马上改口说,李总,你找我?
李总说,你马上把昨晚我们谈的那个意向草拟出一份合同来,传给对方看。不要拖,今天之内就搞好。合同的样式你找秦秘书要一份儿。
方欣点头,她只能点头,尽管她一直认为自己反应敏捷,但此刻她像个傻子似的应对不出话来。她被意外搞傻了。
李总见她坐着不动,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方欣只好按事先设计的程序走了:李总,我想请一个星期的假。我男朋友叫我和他一起去新马泰旅游。
李总眉头一皱:怎么才来几个月你就想着出去玩儿了?一点事业心都没有。我还总跟人家说你是硕士,光我看重你有什么用,你得自己看重你自己才行。你没看现在公司正是最忙的时候吗?糖酒会马上就要开了,我们得抓住时机才行。还新马泰,亏你想得出来!
方欣站起来往外走,她很奇怪自己这回竟没有辞职的冲动。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李总在背后叫她:小方你等一下。
李总走过来,递给她一个信封,说,这段时间你辛苦了,这是给你的奖金。
方欣接过来,还挺厚。她有些木呆地说,谢谢,李总。
方欣走出老板办公室,深呼一口气,发现窗外的树还那样绿着,四月毕竟是最美的。
2003年4月,成都北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