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一九一一)二月,除宦去职,二十镇的统制改由张绍曾继任。张先生是河北大城县人,和第六镇统制吴禄贞,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同为北洋军中杰出的维新人物。他的继任,使军中新派分子顿呈兴隆活跃的气象。
张统制到任以后,有一天特召集营长以上的官长讲话。大意说,国家艰危至此,吾辈军人应加倍自励,方不负国家人民之重托。关于军纪整饬、训练方针、官兵一致以及兴利除弊等等各方面,都请大家不要客气,尽量发表意见。如觉一时想不周到,那就以后用书面写给我—当竭诚采纳。说时态度和蔼诚恳,讲词极有条理,表现着他丰富的学问,和他做事的热诚与决心,使我听了非常感动。说完,就等着大家发表意见。可恨那天站起来发言者,说的完全是一派子恭维滥调、敷衍门面的话头。这种腐败的官僚恶习,使我觉得很失望。回到营里,我一肚子苦闷,很懊悔当时不曾把自己的意见痛痛快快陈述一番。挨到夜间一点钟,我终于从床上起来,鼓起勇气,提起笔给张统制写了一个条陈,一共列举了六项,切实指说军中兴利除弊的诸点。后来这条陈给我们标统范国璋知道。他和我说:“你讲得太毒辣了。”那条陈的五、六两项我已记不起来,头几项的大意现在还能记得:
1.所有没有志气、自甘堕落—吃喝嫖赌吹的军官,应一律撤换;
2.
学识浅劣,不懂军事,不谙训练,因循苟且,故步自封的军官,应一律撤换;
3.
军中公费不归公用,多入个人私囊,此等恶习,应从严彻查,切实革除;
4. 马干、柴价应归士兵公用,私己分肥,实非当有,应请立即取缔。
那时军中的恶习,可以再在这里补说一下:最使我看不惯的,就是军中一切专讲派头,专讲样子,换言之,即是不重实际。比如操练的事,完全敷衍塞责,不是为的准备作战,而只是预备给人家看的。体操一课,不但官长不参加,连士兵也不注重,仅仅每连里派两个兵出来,集合到一起,练些“拿顶”、“飞腿”,以及各种的花哨拳法,准备着有人参观,就拿出来表演一番,以博称誉。打靶原是军队训练最重要的事,然而这里一年之中还练不到两次三次。练兵无非是要打死敌人,可是这样的练兵,干什么用呢?再比如做工事,无论是进攻,无论是防御,都是不可或少的。可是我们这里的军队,却从来不练习掘造阵地,预备做工事用的铁锹、铁镐、铁铲等家伙,全都油漆得崭新,放置在军械房内,永远没看见拿出来使用过,只准备着给人来点数而已。总而言之,这里一切全是摆摆样子的,全是假的,丝毫没有想到真正作战上面来。这些情形,再加上前面数章中屡屡说及的公开贪污等恶习,成为军队中积重难返的严重病根。我向张统制条陈的几条简单的意见,原都是针对着这种种弊病而发,决不是无的放矢。范标统说我的条陈过于毒辣,也就是这个意思。
这年夏间,新民府大水,水势由东北奔向西南,营房的东面和东南角正当其冲,墙垣被水冲坍多处。—顺便在这里略说一点地势:这新民府,原名新民屯,东去十八里是有名的巨流河,西面四十里是白旗堡,也有一条大河。我们的营房,位置在新民府的东边,外面一个大土围,围墙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约有两三里路宽阔。正中是协统衙门,东西两侧是标统住所,南北有平列的步兵兵棚六个,衙门北首是炮兵营、工兵营、骑兵营、辎重营和医院,西南角上有弹药库。出西围子门为劝忠祠,历年阵亡官兵都列名于其内。北边是一大块义地。这土围子,东南北三面都没有门,只西面开一大围子门,是出入唯一的孔道。步兵营每营之后都有一口井,是砖井。马路都是从东到西,一共三条。围墙高有一丈二尺,底下阔三丈,墙头阔一丈五尺。围墙内有“打靶挡”。围墙外面八里远近的地方有大沟,深一丈五尺, 阔一丈五尺。每年夏秋两季,巨流河水涨,向西南奔腾,正冲击着围墙。 因为营盘地势低洼,里面的积水流不出去,外面的洪泛反要向里面灌注,往往使围墙之内尽成泽国。这年水势分外大,情形万分险恶,当时动员全体官兵抢救,各级官佐都忙着督兵堵截。我们的潘大协统也不得不赶来监视。
他来到一点看,各级官长都到了,里头单单缺少七十九标一营同二营的两位管带。他就问值日官,一营同二营的高、王两位管带为什么不来。值日官连忙向他们俩公馆里通知,催促他们俩从速赶来。
两个管带到了,潘大协统一见面就没头没脑地大加申斥了一顿。可是在这里,有一段使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事,那便是潘大协统新接事的时候所发表的那一番军人是大丈夫不可管束过严的谠论。而且他自己也是每天九点钟才上营盘,不到下午三点钟就走,处处都是虚应故事,敷衍塞责。因此下级军官们也群起效尤,慢慢地成了一种风气。现在他突然严厉起来,发这一场威风,满口协统是我,我是协统地嚷着,摆起官架子来,人家怎么心服?因此一营同二营的两管带,满肚子不高兴,背地里就说了许多怨言。正当他们俩指手画脚议论协统的时候,恰巧潘大协统的执事官贾凯—绰号外国驴—正从那儿走过,都把话听了去。后来潘大协统派这位贾外国驴去带工,怎么说他也不肯去。潘大协统就问他:
“你为什么不去?”
“高、王两位管带在那里骂你,我没脸去带工。”
“骂什么?”
“骂你八代!”
潘大协统一听这话,不由得心头火起,立刻把他俩找了过去。问他们说:“贾副官说你俩骂我八代。你们骂了没有?”
高、王两管带齐声说:“没有骂,我们哪里敢骂协统?”
“你们一定骂了! 要是没有骂,贾执事官怎么会说呢? ”潘大协统说时,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像被谁劈面打了几掌的一样。
争执了大半天,高、王两管带就说:“骂就骂了吧,我们说没骂,你非说我们骂了不可,那也没有法子。”
没等高、王两位管带说完,潘大协统回头就走。我们都在旁边,看见风势不佳,就有几位跟随了去,代他们俩求情。可是在那种情势之下,已经无法挽回。这时张统制住在奉天,潘协统回到营里,就给张统制打了个电报,说高、王两管带违抗命令,玩忽险工。罪状只八个字,字字都藏刀剑。张统制接电报后,马上回了个“立即撤差,听候查办”的判书。
在潘大协统雷厉风行的手段下,高、王两管带终于撤差了。这事对于他们自己固然是哑子吃黄连,有无法申辩的苦楚,就是大家心里也都很替他们抱屈。因为潘大协统自己先就不能以身作则,并且一上任就灌些迷人的米汤,借以收买人心,等到大家的坏习惯已经养成,却又来一个杀威棒,轻轻地给人家一个罪名,把人家断送。这不是居心摆布人是什么?无论如何优良的军官目兵,如果做长官的不能善为领导,不能处处身体力行,军心也终归要涣散,纪律也终归要废弛的。治军如此,推而至于政治何独不然?可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却是中国政治的一个通病。
不过我虽然很替高、王两位的撤差叫屈,另一方面却也很为欣幸。因为高、王被撤,七十九标一营同二营管带的职位,后来是由金铭、从云两位继任的。这却种下了滦州起义的根苗。
水灾过去,接着大闹起瘟灾来。那病疫据说是从哈尔滨传过来的,中国名字叫“鼠疫”,外人则称为“伯斯堵”。病势凶恶,传染非常迅速,染到身上,一星期即可致人死命。尸体都呈现黑色,可怕之极。因此个个谈虎变色,一时新民府到处忙着防灾。
军队设办的防疫处,是在营围子西门外的劝忠祠内。医生每天头上戴着白帽,嘴上套上白口罩,身上穿着白衣衫,脚上穿着白鞋,手里拿着外国买来的石炭酸之类,到营房里消毒。防疫处收容的病人,大部分都是各营的目兵,间或也收容百姓,但为数很少。大门一天到晚紧闭着,吃饭的时候,由外面把饭递进去,送饭的人在门口等着,吃完了再把碗盏家伙递出来,防备隔离得非常严密。百姓少见多怪,就以为里面满藏着神秘不可告人的事,于是乱造起谣言来。有的说病人一抬过去,就没法活命;有的说里头堆满石灰,病人进去,就用石灰活埋。把一个防疫处说得如同杀人场。士兵本来没有什么科学知识,听见百姓这样传说,也就视防疫处如阎王殿,即使有病也不肯进去。一天,我那一营里的一位后队的杨排长身上发热,军医听说,赶忙跑了来,也没问个长短,也没有诊察,就说:“伯斯堵,要隔离! ”马上就令夫役把他抬了走。杨排长一听,急得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顺手拿了把枪,嚷着说:“我没病,谁要抬我去,我就拿手枪打谁! ”吓得夫役倒退了好几步。杨排长终没有进防疫处治疗,但也慢慢地好了。
我们学欧美人的东西,一定要把他学全了,最怕只学一点枝枝节节的皮毛,却不去作真正的研究。比如西医,如果半生不熟的只学人家穿白衣,戴白制帽,学一些百姓看不惯的洋派头,而学识经验一无所有,只拿病人的性命开心,委实有很大的恶影响。吃鸡蛋半生不熟也许不要紧,吃小米半生不熟可要生病。还有一层,我们举办一事必须先使大家了解,万不可蒙着被褥跳井,使人家莫名所以。试看防疫原是多么好的事,只因大家不明白其内容,不懂其意义,反致拿出手枪来抗拒,这真值得我们深思。
清陆军章制,本来是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秋操。辛亥春,规定这年八月,陆军第二十镇、第六镇和第二混成协等赴永平府秋操。事先第二十镇革命分子即和第六镇吴禄贞,第二混成协蓝天蔚密商,暗谋于秋操时私带真子弹,相继起事。不料事机微露,清廷起了疑心。那时吴禄贞屡任新军高级将领,在东三省一带宣传革命,最露锋芒,因此清廷对吴的疑心更大。至时遂停止第六镇参加。第二十镇和第二混成协则仍按照原定计划举行。二十镇接到命令,即在全镇选拔参加部队,当以七十八、七十九标为主体,全镇各标都挑选官长目兵参加其中,合编成一混成协,开赴滦州。这次秋操的预备,规模很大,仪式隆重。单独从军事上说, 是具有检阅自创办新兵以来的成绩的用意。如果从政治上看,当时革命空气弥漫全国,尤其两广一带,简直一触即发,这次秋操,当然更含有重要的政治作用的。
谁料正在军队纷纷调开滦州的时候,武昌举义的消息就已晴天霹雳似的传来,这里的秋操即中途停止。这是宣统三年阴历八月十七日,西历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一般青年官佐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家身上如同打了吗啡针一样,一时兴奋欲狂。 清廷见情势紧迫,急令所有部队停止调动,只留七十九标金铭、从云、张建功,一、二、三营驻扎滦州,其余部队各回原防,以待后命。当时清廷决以武力对待,临时编成的队伍,计有冯国璋第一军,段祺瑞第二军,以荫昌为总司令。后来格于形势,乃又袭用以汉人制汉人的故伎,重复起用袁世凯为总司令。这里还要补叙一笔,东三省总督锡良也于半年前撤换,这时已改任了赵×× 为东三省总督。
武昌首义的檄文传了开来,各省纷纷响应,北方各省亦都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新任东三省总督赵×× 觉得军队不稳妥,自己责任重大,即在沈阳召集新旧将领会议,讨论应付时局的方针,及东三省应持之态度。当时被邀的,新军计有二十镇,第二混成协,第三镇( 统制曹锟—卢×× 代理) ,凡协统以上的将领都在被邀之列。旧将领方面计有五路巡防营统领。正式会议之前,新军将领如张绍曾、蓝天蔚、刘一清、卢×× 等先在一处开预备会,讨论在会议中所持之态度。商议结果,大家一致主张东三省宣布独立,对清廷不出一兵一卒,械弹粮秣也一概不供给,以掣其进攻武昌之肘。
正式会议时间定在下午四时,大家都到齐了,唯独赵总督和某统领迟迟未到。一直等到五点左右,总督才坐着轿子蹒跚来。 在轿子前面,某统领先摇摇摆摆走进来。他两手托着一个羊肚毛巾包,里头裹着三只三炮台的香烟筒子,走进屋里,就把毛巾包往桌子正中一放,气喘喘地说:“妈拉巴子,这是炸弹。咱们今天谁要说妨碍皇上的话,咱就戳响他,谁也别想逃出这座屋子!”
说完坐下,双手握着那毛巾包。赵总督随后笑嘻嘻地进来,只说诸位久持了,当即宣布正式开会。
总督首先立起发言,内容可分三段:
第一段:我们拿皇上的俸禄,吃皇上的饭,我们连骨头都是皇上的,朝廷的深恩厚泽,为臣子的不应一刻忘记。我们要鞠躬尽瘁,以死相报。这是我们军人的天职。现在湖北乱臣贼子反叛朝廷,实属神人之所共弃,天地之所不容。
说完这一段,总督斜着眼珠望了望大家,一看将领中有许多在怒目纵眉,神色很不对,他于是赶忙喘了口气,改过语气来—
第二段:诸位还都年轻,遇事总不免爱莽撞。须知英雄识时势,咱们总要见机而行。这时我们东三省最好不动声色,什么态度也不表示。湖北果然成功,咱们再响应,那时少不得有咱们的一份。如果失败了,那时咱们并没有表示,自然也没我们的事。我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事没经过?你们听我的,准保没有错。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又说—
第三段:现在朝廷还没有旨谕下来,咱们的要务是“保境安民”四个字。抱定这宗旨,无论是谁来,咱们也正正堂堂拿得出去。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就是咱们的一大功劳。这是我的意见,大家是否赞同?
总督说完了,屋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待了半天,他又催着说:“怎么办?大家说话呀!”
嚷了半天,依然没有一个人发言。(那羊肚毛巾包裹到底是不是真有炸弹,谁也猜不透) 总督没奈何,摸了摸脖子,站起来说:“咱们今天应当郑重地表决一下,谁赞成我的意见,就请举手。”
当时某统领先举手,五路巡防统领也随着举了手,可是新军这边各镇统制,各参谋长,各协统,—所有新军将领却依然低着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
总督一看会场里的情形,觉得这个事不好收台,于是厚着脸皮,用着乞怜的口吻,又向大家噜苏起来:
“我这么大年纪了,头发也白了,什么事都不想干了。大家今天总得赏我个脸,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总得让我老面子过得去。有什么困难,大家尽管说出来,咱们从长讨论,也许是我上了年纪,话没说清楚,大家没听明白,现在我再说一遍—”
于是又把上面的话重说了一次。接着又付表决。 这次新军将领里头某代统制首先举了手。经他这一破坏,大家也就不得不随着举手。乐得个总督笑开了脸,连声说:“这是全体通过了,我有面子出得这道门了。”哈哈地笑着,宣布了散会。某统领依旧拿起那羊肚毛巾跟在后面徉徜而去。
会议完了,大家走出来。新军将领中有许多人气得要死。蓝天蔚气得走过去,将某代统制的袖子抓住说:“你这个家伙,在外头我们怎么说的?说定了的不算,到里面又举手!”
某代统制脸红耳赤地说:“老兄,光棍不吃眼前亏。桌上摆的什么玩意儿,你难道没看见?而且我举手也只举到耳朵跟上,我是一半赞成,一半反对。你们没看清楚,就随着乱举手,谁叫你们举手来?”
大家互相抱怨了一阵,方才散了。
那边东三省新旧驻军的将领在沈阳开着关系重大的会议,这里在新民府的将领都以万分焦虑的心情挂念着。后来赴会的人回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打听消息,潘协统先回来,和大家说: “咱们只应该忠君爱民,其余什么事也不要去过问。”
大家听说,知道事情糟糕了。后来有人看见蓝天蔚蓝协统非常愤激地说:“现在到了咱们流血的时候了,咱们得自己想法子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