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欧阳府君家传
府君讳昱,字宋卿。幼孤,从长兄仲孙先生为学。既长,博雅渊懿,擅名于时,与仲孙先生相埒。同治癸酉当选拔萃,以未岁试,与成格不合。学使者为李公文田,粤之名宿也,特以充贡,庠序无异言。
君性倜傥,好讲求生民利病与天下治乱之故,崇正论,病邪说,凡中朝贞淫进退及政事之兴替,祸变之起伏,皆有籍录,以验其后。
中岁沦落,不得行其所志。尝历居谭序仲、沈品莲、梅筱岩诸巨公幕,从不千以私,相与讨论一世之成败是非,声气辞色,不少假借,诸公皆敬惮之。沈公居闽,藩属与法兰西用兵,君以防策亟诤之。沈公以诸帅臣难与进言,且曰终归于和,不虞战端,卒有马江之败,闽疆残震。
君久游上元、云间诸郡,习知蚕桑利,亲购桑秧,聘蚕师,著《蚕桑简要录》,教于邑中。数年,城乡桑成者至十万株,邑沿河有坝,置水碓,节节壅遏,水旁溢,坏田庐,舟行触坝,辄致沉溺。初,黄树斋侍郎欲毁之不能,君筹费给各坝,晓譬窾切,竟夷其害。
光绪乙未以后,朝廷渐更新政,士多习《公羊》说。君引为深忧,言之则愤形于色。以贫故,晚应河南抚臣松寿教读聘,州县所馈节规约千金,皆坚却不受。出则布衣小车,无有知为中丞上宾者。所著有《公羊证谬》二卷,《史论》六卷,《见闻琐录》十数卷,《马江战事本末记》一卷,文集十四卷,小说八卷。
斯逸氏曰:君卒年六十馀耳,不及见斯世今日之变,何其幸也!不幸而存忧愤,复何如耶?在后嗣之人,无有远迩,能善承所志而推之,见诸行事,则不朽也。生序之,死铭之,于是焉传之,予之文盖末矣。
附录二:欧阳宋卿六十寿序
宋卿先生年六十,宾客皆来寿,使予上其言,予举觞而前曰:“曩邑中沿河有坝,置水碓,节节壅遏,水势旁溢,坏田庐,行舟触之,罹沉没之害。道光间,黄树斋侍郎欲毁之,不能。先生谋于众,卒毁之,数百年之患以安。是可寿乎?”先生曰:“否,微已甚也!”又觞之曰:“曩邑中不蚕,先生通湖州俗,特购桑秧,聘蚕师,设局教之。数年城郭种桑至十万馀株,蚕利大兴,妇功以资。是可寿乎?”先生曰:“否,微亦甚也!”予乃曰:“先生之于人,不干以私。非其义,介千金不顾。独为一事行一谊,极之蒱博杂戏,皆必专致之,虽寒暑忧患不以已。与人皆坦然出肝膈肺腑以相示,不为意气文貌。诗曰:『其仪一兮,心如结兮。』先生之谓欤?”于是先生莞尔而笑,引一觞而进之。
予尝言人之真友朋,皆在草茅韦布时,至宦达后,则不能得。才过中年,即又多就沦落。自己卯交先生后,论交海内既二十年,少者壮者,已多不存,而特达俊伟之人,更寥寥无几,抑且数变不终。世之取友者,必求畏友,必欲居人之畏友,不知友以畏言,危道也。吾罕见其有终者矣。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友朋之道,斯其至乎?惟予先生得之。先生幼即更变,数十年中,何啻取史乘?千百年之治乱正变,而身历之,不得有为于其间,幸身仍存在,志不终汩没,若得丧则命也,其终觞焉,勿辞。
附录三:欧阳宋卿墓志铭
此为某山某原,首某趾某[仙三都,枫坳庵,戊辰向]。光绪纪元,太岁在某某之某月。葬子斯者,抚州郡宜黄膏宿欧阳其氏,昱其名,拔萃科贡士,州判职,学者以其字称曰宋卿先生。平生所著书,有《公羊证谬》二卷,《史论》六卷,《见闻琐录》十数卷,《马江战事本末记》一卷,小说八卷。
呜呼!先生享天之赋命,六十有六年。当海内右文之对,先生故以文名,既其中身,蒿目事变,尝因时会建其戎机,而不克纳,崖疆之险,因底于贼。戊戌庚子,朝野继乱,蜩螗沸羹,以迄于今。譬彼舟流,莫知所届,先生独崖崖不惑,庄辟矫立,不畏群小之诟,不使其子弟庞邪诡背,以捷猎嘘呵幻泡之富贵。呜呼!夫非《洪范》所谓“有猷、有为、有守”之人欤?夫非《皇极》所谓“使羞其行而邦其昌”者欤?乃寂寂焉忽以没也。晚遘兹世,其寂寂者固其理也。自铁轨交通,百世之冢掘暴满野,先生之魄其永永安固厥宅,则幸矣。
子曰汪,曰沂,来请志,是不可不志。且铭曰:“筮短龟长卜毋然,相协厥道,维子之贤。知己后死交忘年,献言泐幽涕汍涟,报兹空文诺生前。”
附录四:崇本堂文集序
宜黄欧阳宋卿先生绩学多才,以明经遨游公卿,所至羔雁充庭,声称藉甚。为文贯穿经史,出入诸子百家,每一搦管,洋洋洒洒辄千万言。尤究心经世之学,于历代朝章国政、兵事边防,博考旁稽,能屈伸指而言其得失。足迹所经,山川阨要,风土人情,靡不诹咨故老,遍览熟识。盖其怀抱宏远,志欲有所树于时,不屑屑以文士自囿也。
戊戌岁,余扶豫章,始耳先生名。洎辛丑,移节大梁,延先生至署,授儿子光耀、光裕读。见先生训课之暇,正襟危坐,终日无惰容,间与商榷今古,博辩雄谈,滔滔无竭,辄私心叹服不置。会余随跸北上,转官京师,先生亦别余去。旋于甲辰归道山。嗣是以来,人事軥录,与先生之家久不相闻问。
今夏在闽中,哲嗣希宪来谒,则距先生之殁且十年。岁月如流,大雅不作,追话畴曩,相与感喟者久之。希宪出示先生遗著《崇本堂文集》十四卷,自经说、史论、策议,以至各体之文无不备。读之汪洋浩瀚,淹博贯通,直合国朝江、戴、汪、洪、龚、魏诸家熔为一冶,其中如《明史约序》,《〈史记·朝鲜传〉书后》诸篇,深识危论,尤举今日世变,烛照于十数年之先。
呜呼!以先生之才,不获大用于世,仅仅以一文士终,先生之不幸,抑亦斯世之不幸。然有是集在,使承学之士,得以窥求真儒闳蕴,丐馥沾沥,蔚成有用之材,则先生所以贶遗来哲者,其精神且永无终极,区区一世之显晦,又何所加损于先生哉?希宪善承家学,将以是集校付剞劂,嘱为序言,爰就平昔所知,撮举崖略,弁诸简端,以谂世之读先生书者。宣统三年辛亥七月终佳松寿书于榕城节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