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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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王安石新政受到的阻挠和破坏(上) (1)

我读西方的历史,感叹政党对于国家有造就的功劳,是那样的伟大。我读本国的历史到宋、明两朝,又感叹党争对国家的毒害,是那样的猛烈。本国历史上的党争,都属于“私党”,不同于西方国家“公党”式的政党。这些“私党”,看他们的品性,也不一定就是小人,其中也有很多是君子。他们的目的也不一定是追求高官厚禄,其中因此而辞去官职俸禄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争论的也不一定就是政治问题,但无论从哪个问题引起,最终都将牵扯到政治上来。这些“私党”,他们也不是有意识结合在一起的,然而,随便遇到一件事,都可能兴风作浪。有一个吠影于前的倡导,就会有百吠于后的追随。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过是意气用事而已。意气超越国家利益之上,意气之争可以将国家利益放在一边,不闻不问。这种风气兴起于王安石执政之前,形成规模是在王安石执政的时候,而它的高潮是在王安石辞官罢政之后。宋朝因此而亡国,它的流毒到了另一个朝代也没有根除。考察它的性质,当时新法遭到阻挠和破坏的原因,也就显现出来了,我们也就看得更清楚了。

王安石刚刚执政的时候,第一个弹劾他的其实是吕诲,这件事发生在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现在将吕诲的上疏录写在这里,并加以分析:

我认为,大奸之人装得像忠良一样,诡诈的人装出很诚实的样子,他这样的人一定是把个人的进退和时机的吉祥凶险联系在一起。就像少正卯这样的人才,说的是谎话但很善辩,行为不端但能够坚持,顺从错误的言行而且善于掩饰,记忆力很好,学问又很渊博,不是孔子圣明,谁能除掉他呢?唐朝的卢杞,天下人都说他是奸邪之人,只有唐德宗一个人不相信,结果终于酿成大祸。所以说,真正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尧舜在这方面都有很多教训。皇上即位之初,起用王安石知江宁府,不久又招为学士,那些朝中官员都庆贺皇上的英明,认为是提拔有文才的人做他适合做的事。后来又提拔他做了副宰相,所有的人都不赞成。恰如把一件东西放在秤上,它的轻重是骗不了人的。古人说,庙堂之上,不是“草茅之臣”说话的地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认真地观察参知政事王安石,他外表给人淳朴的感觉,心里却藏着机巧和狡诈,他对皇上倨傲无礼,为人阴险狠毒,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简单地说十件事,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希望皇上能从被蒙蔽中醒悟过来。我说的如果有一句是假话,是诬蔑他,死一万次我都不后悔。

王安石在嘉祐(宋仁宗年号,公元1056—1063年)年间曾经在京纠察刑狱,因为开封府判了“争鹌鹑”这个案子,他认为不妥,指责办案人员有错判之罪。开封府官员不服,双方争执不下,一直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都支持开封府的意见,要论王安石之罪。后来,朝廷下诏,免予追究,王安石却不认错,也不谢恩。御史台因此又弹劾他。不久,仁宗皇帝去世,王安石也因母亲病逝而丁忧,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王安石丧服丁忧已满,仍然托病不起,多次诏令他都找借口不来京城,整个英宗一朝他都不出来做官。就算他有病,皇上即位,他也应该来朝廷拜见一下,算是稍存一些作为人臣的礼节。等到被任命除江宁府,因为对他自己很方便,才接受任命,对皇上态度轻慢,倨傲无礼,这是第一件事。王安石担任小官,每次调他去做别的工作,他都一再推辞,不能痛快地服从命令。在知江宁府的时候被授予翰林学士,却没有听到他坚决辞谢。

先帝临朝,他坚持在山林中隐居的想法;皇上即位,他才有了在金銮殿上侍奉皇上的兴致,为什么之前那样怠慢,后面又那样恭敬呢?难道不是见利忘义这样的心思支配他这样做吗?追逐名利,千方百计要往上爬,这是第二件事。皇上引见赐对研究经学有成就的学者,请他们讲解先王之道,特别设置了侍讲、侍读这样的职位,他们手执经书站在皇帝面前,是为了向皇帝讲述经书的大义,并不是为了传播自己的道理。王安石在这个职位上,居然坐着讲述,使得皇帝屈万乘之尊,他却摆出老师的架子,莫非真的不了解上下尊卑的礼仪和君臣的名分吗?其实他应该明白,他要做的是使道德能够彰显,并以此来辅佐聪明的帝王。但他只是要挟君王获取名声而已。这是第三件事。王安石自从执政以来,事无大小,都与同僚看法不同。有时因为奏对去见皇上,单独留下来向皇上汇报,多次求得皇上的批示,私自下发,来堵塞同僚的议论。

正确的都揽在自己身上,错误的则把怨恨引到皇帝身上。感情用事不公道,这是第四件事。王安石在京城纠察刑狱时,驳回别人的判决多数不合情理,和法官争论刑名不统一的问题,常常是怀着怨愤。昨天,许遵误断了一个谋杀的案子,王安石却竭力支持许遵。妻子谋杀丈夫这样一个案件,他们却要用“按问欲举自首”的条例,减轻她的罪行。这是挟持感情来破坏法律,并以此来报私怨。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都决定的事情,仍然听到朋党附和的声音,中书省和枢密院研究过的事情,也都害怕他插手。徇私报怨,这是第五件事。王安石刚入翰林院的时候,没有听说他举荐赞赏过一个人,翰林同事之间,他最称赞弟弟王安国的才华。朝廷给他和状元一样的待遇,仍然嫌太薄了。主持考试的官员不给王安国的文卷评优,这个人就遭到他的中伤。他这个人,一点小恩小惠都要报答,一点点私仇都要报复。他在朝廷执政以后,只有半年时间,就作威作福,达到了极致。

从此以后,害怕他的人都勉强自己服从他,依附他的人则出卖自己希望能够做更大的官,奔走在他的门下,唯恐落在别人后面。他的死党现在已经很多了。借着自己的权势来招徕私党,这是第六件事。王安石做了宰相没有几天,任免官职就自己做主,大臣中被放逐到外地做官的,都是不肯依附于他的人,却胡说这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这样,就不应该是王安石怨恨要报复的人。丞相不写敕令,这是本朝的惯例,从未听说有谁这样做过,他的用意是要显示自己的威风,在朝廷之上引起震动。然而现在同掌朝政的这些人都依顺于他,朝廷重臣也都回避他,于是,他就可以专横地做任何事了。树立个人的权威,危害国家的大政,这是第七件事。在皇上面前奏对的时候,王安石总是放肆地强词夺理。他曾与唐介争论有关谋杀的罪名,竟然大声喧哗起来,众人都认为王安石做得不对,而肯定唐介的做法。

唐介是个忠诚刚直的人,识大体,顾大局,不能在口舌之争中占上风,每次辩论后都非常的恼怒,竟气得背上长了疽疮,不幸病故了。从此同僚都非常害怕同他争论,即便是宰相也不敢上前和他较真。任性地评判是非,欺凌同朝官员,这是第八件事。皇上正要效法唐尧,向九族表示亲善,并且奉养亲人友爱兄弟,以此影响天下的风尚。这时,小人章辟光却上疏建议让岐王迁到皇宫外面居住。这是犯了离间之罪,一定是不能宽赦的。皇上曾有旨意送交中书省,想要判他的罪。但王安石拒不服从,还危言耸听地迷惑皇上。他就是想在皇上兄弟之间制造矛盾,还真让他得逞了。他交结朋党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这是第九件事。如今,国家经费预算都由三司衙门负责,王安石作为执政者,与知枢密院的人同掌制置三司条例司,兵权和财权都由他掌管,他在这个国家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了。又举荐了三个人为他做事,派遣八个人巡行各路,虽然说是商讨财政方面的情况,实际上是要动摇天下。我没有见到它的好处,却看到了它的害处。这是第十件事。

我指出王安石所做的这些猥琐之事,也许污染了皇上的耳目,但我是担心皇上欣赏他的才能,一直依赖重用他,真假、正邪都分辨不清,使得奸邪之人道路通畅,而贤明的人却渐渐离去,动乱也就由此而产生了。我追究王安石的行为轨迹,他并没有远大的战略,只是务求改革,标新立异,文过饰非,欺上瞒下,我很为此担忧。误导天下苍生的,一定是这个人!我真诚地希望皇上对于如何治理天下,还是要和众人商量。现在天灾多次出现,人与人之间也有很多矛盾,只有让事情变得透明,而不应该把水搅浑。像王安石这样的人在朝廷上执掌大权这么久,天下没有安定和谐的道理。我坦率诚恳地说出这些话,甚至不考虑可能飞来的横祸,就是希望能感动皇上,让皇上能辨别真伪。何况皇上的志向就是要刚毅果决,对于尚处在隐伏阶段的事情,也能有所察觉。您也可以和其他人的说法对质,就知道我所说的是不是中肯。不过,攻击诋毁大臣的罪过,我也不敢逃避。我在孤立危险的情况下写了这些意见,是因为自己担任的这个职位,有一份责任在这里,不说出来心里会不安的。当您公开奏章内容的时候,希望能避开和我有夙怨的人。

吕诲是什么人呢?就是治平(宋英宗年号,公元1064—1067年)年间因“濮议”事件弹劾韩琦、欧阳修,请求杀欧阳修以谢祖宗的那个人。欧阳修在他所著《濮议》一文中,将他的语言、状貌和心术,都刻画得一览无余。欧阳修曾经说过,宣扬皇帝的缺点来显示自己的正确,是不可以的,更何况以恶名诬陷皇帝来邀买虚名呢?当时的言官,大约都是这样的,吕诲是他们的代表。现在我就根据他弹劾王安石的话作一番辩解。

吕诲在一开始就把王安石比作卢杞,然后才说到他要弹劾王安石的十件事,是因为不得已才这样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争鹌鹑”这个案子。

当时王安石判得是否合适,如今在史籍中已经见不到整个案件的记载,我们也无法考辨,但即使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就是法官解释法律条文的错误,这是很小的一件事,而且,事情发生在嘉祐末年(宋仁宗年号,公元1056—1063年),到这时已经过去六七年了,难道还不能画句号吗?他所说的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都在指责王安石沽名钓誉,心里边所想不过是谋取官职,本来属于一件事,非要一分为二,以便凑足十件事这个数,已经很可笑了,再把他所弹劾的问题,拿来和事实对照一下,就会发现,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七月,王安石服丧期满,宋英宗下诏,要求他赴阙,也就是到京城做官,诏书接连下了三次,王安石也连续三次向朝廷递交了《辞赴阙状》,这些都在他的文集中,现在仍可以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