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妃换了家常的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团花衣裳,正歪在榻上,一个小丫头正拿了美人捶在给她捶腿。
贾母颤微微跪下道:“民妇贾史氏携孙女儿贾探春,给王妃请安。”探春亦跪在贾母侧后,用苦练许久的声音轻道:“民女贾探春,请王妃娘娘金安。”
王妃翻身坐起,忙笑道:“这怎么话儿说的,快扶起来,贾老夫人总是国公遗孀,何用行此大礼。快着,把三姑娘也扶起来。看这姑娘长得,象个仙女儿似的。”
贾母忙道:“多谢王妃,因三丫头前几日病了,故而接了贴子却没能来,今儿民妇特意带她来向王妃请罪的。伏祈王妃见谅。”
探春上前一步,双手握虚拳叠于腰间,双脚微错开,屈膝福身拜下,轻声细语的说道:“求王妃宽恕。”
忠顺王妃这会儿才正眼看了看探春,一看之下,大惊。这探春粗粗看着,竟有几分黛玉的品格。自贾家势败,贾母便着力精心教养探春,能养出贾敏那样的京城第一才女,这贾母自然不能小看了。六年的教养,贾母的心思没有白费,如今贾探行动举止大方得体,应对进退有度,贾母又命她淡描柳眉,轻点朱唇,以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外着淡绿色的连身长裙,袖口上绣着淡蓝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疏疏的绣着几道淡蓝海水波纹,探春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般婀娜。忠顺王妃顿时看上了她。便笑道:“多时不见三姑娘,竟出落得这般水灵,让人看了真是爱的紧。”
贾母忙笑道:“多承王妃夺奖。”
王妃对探春招手道:“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探春款步上前,柳腰轻摆,长长裙摆微散开来,如一朵水仙花儿,却有几分凌波的感觉。
王妃拉着探春的手,仔细的瞧着,笑道:“这皮子果真白净细嫩。三姑娘,如今几岁了?”
探春微微屈身一福,才柔声道:“回王妃,民女十四岁。”
王妃道:“哦,明年才及笄。”忽然她心里一亮,忙问道:“你和清婉公主一般大?”
贾母忙道:“三丫头和公主同年,只是日子略小些。”
王妃笑道:“我却忘记了,公主原是你们府上的外孙女儿。”
贾母微微叹息道:“家门不幸,竟出了那种悖逆之人,虽然小儿已将恶妇休出门,可到底也伤了姑爷和外孙女儿的心,如今民妇也没脸去见他们父女。”
王妃也叹了口气道:“总归是姻亲,也不能就断了,老太太很应该去走动走动,这总也不走动,越发生份了。”
贾母躬身道:“王妃说的是,是民妇糊涂了。总也是至亲骨肉,那能说断就断了。”
王妃笑道:“这才是正理,老太太,您的三姑娘我瞧着喜欢的很,不由就让她留下来陪陪我。”
贾母求之不得,忙笑道:“若蒙王妃不弃,那就是三丫头的造化了。”
探春忙上前跪倒,口称:“奴婢拜见王妃。”
忠顺王妃笑道:“那里就让你为奴为仆了,好孩子,快起来吧。秀姑,你去帮着三姑娘安置了。”
贾母这会儿才安下心来,心中大喜,这一步总算是走了出去,日后如何,便要看探春的手段了。又在忠顺王妃面前奉承了一阵子,贾母才高高兴兴的回家去。
见贾母一个人回来,凤姐忙迎上前,笑着问道:“老祖宗,三妹妹呢?”
贾母乐呵呵的说道:“你三妹妹入了王妃的眼,被她留在王府了。”
凤姐大惊,忙道:“可三妹妹以什么名份留下的?”
贾母不高兴的看了凤姐一眼,沉声道:“三丫头能有什么名份,她不过是个平民丫头,能入了王妃的眼,就是她的造化了。”
凤姐心中暗自叹惜,探春到底还是走上了元春的老路,若是能安下心来,那怕嫁个寻常百姓,日后也能过上不错的生活,可偏不能放弃心里的执念,非要攀附权贵,难道吃了一次大亏,还不够么?
贾母看了凤姐一眼,淡淡道:“凤丫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是贾家不能就这么毁在我的手里,我一定要再让贾家兴起来,为了贾家,我什么都能做。你和林丫头好,也是应当的,虽然你那姑妈加害林丫头,可我们并不曾做下那些事,你得空也在林丫头面前说一说,总是一家子骨肉,一直这么生分的,却也让人笑话。”
凤姐无奈的应道:“是,孙子媳妇记住了。”
贾母这才笑道:“宝玉兰儿吉儿呢?”
凤姐忙道:“宝兄弟在书房,兰哥儿和吉儿在后院跟着焦大爷练功夫。”
贾家败后,家下人等逃得逃散的散,最终留下来的,也就是象焦大这样的老人,焦大是跟着太爷打过仗的,身上很有点子功夫,吉儿从小就好动,稍大些便整天拳打脚踢的,凤姐无法,只好让焦大教他些功夫,也好约束着些,那知贾兰看见了,也囔着要学,李纨只好回了贾母,正儿八经的让焦大教这小哥俩。焦大倒也尽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一点儿也不放松,这两年练下来,小哥俩受益不浅。
贾母原也想让宝玉也练,可是一来贾政想着让宝玉从科举上出身,很看不起这习武之事,二来宝玉也受不了这种苦,也只得做罢了。
贾母眉开眼笑道:“好,可怕累狠了他们,身子骨都还嫩着。”
凤姐答应着,将贾母接了进去,贾母命人叫来贾政,告诉他忠顺王妃将探春留下了,贾政眼睛一亮,似是看到了天大的希望。
娘儿俩人关起门来,细细谈了一个下午,也没谁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贾政自贾母房中走出来之后,原本驼着的背忽然挺直了起来。信步走到宝玉的书房,贾政见宝玉皱着眉头苦读四书,欣慰的一笑,在桌旁坐下道:“宝玉,累了便歇一歇。”
宝玉听到有人说话,惊转头,见是贾政,忙站起来垂手低头道:“老爷。”
贾政展颜一笑道:“也不用这般苦读,只要你心里有读书二字,便也够了,累了就去歇一歇,活动活动筋骨。”
宝玉大为惶恐,长到十四岁,这还是头一次听到父亲这样同自己说话,忙摇头道:“宝玉不累。”
贾政拍了拍宝玉的肩,用力压了一下,转身便走了,宝玉傻呆呆的看着贾政的背影,不知怎么回事。等贾政走远了,宝玉才一溜烟儿跑到了贾母的房中。
“贾姑娘,您先在这里安置了。若用些什么,只告诉我一声,我让她们送过来。”秀姑领着探春沿着青石子小路走了一柱香的工夫,拐进一个小小的月洞门,推开院中西厢耳房的门,对探春说道。
探春忙福身谢道:“多谢秀姑姐姐。”因还没摸清情况,所以探春却也不象贾母那般大洒银子,能贴身伺候王妃的人,会少得了钗环首饰么,这样的人,用钱只怕是很难收买的,还不如扮出清清净净的样子,或许还讨人喜欢一些。所以探春决定先打听清楚再有所行动。
秀姑淡淡一笑,只道:“贾姑娘先歇着,王妃若有需要,自会有人来传你。”探春无职无份,秀姑还有个六品的衔儿,自是不必对她太客气。
探春站在院中环顾四周,这院子极小,在贾府里也只是做下人居所之用。一带白粉墙围住三间房子,院中一口深井,三间房子看着都不大,探春往的西厢耳房是最小的一间。其中不过是一床一桌一几一座小小妆台,上面薄薄落了一层灰尘,看来这屋子是好久没有住过人了。
不多时便有人送来被褥椅袱脂粉等物,探春见都是那被褥椅袱都半旧的深秋香色的弹墨粗绸所制,脂粉亦是寻常的几文钱一盒的下等货,比她在贾府里一应使用的上品要差上好多。探春心里疑惑,不解王妃到底是何用意。若然这王府里只把她当成个小丫环,也不必让她别院居住,可若是当客人待,这也未免太失礼了。只是这会儿探春身屋檐下,也不敢有所抱怨,只得自去井台汲了水,找来抹布,打扫房间。
探春在贾府,素来只习琴棋书画,纤纤十指从不沾阳春水,就算净个面,也有两个丫环伺候着,如今一切都要自己动手,个中苦处,探春也只能咬牙硬挺了下来。
“秀姑,你看这三姑娘人怎么样?”忠顺王妃靠在金红缎子大引枕上,闭着眼睛,忽然问道。秀姑是苗人,论起来与忠顺王妃还有点子亲戚关系,她伺候王妃近二十年,是极得王妃信任之人。她的话,在一定程度都能左右忠顺王妃的意见。
“回王妃,这贾三姑娘看着是很美,可是总给人一种很假的感觉,好似她的一言一行都是装出来的,奴婢看得出,她是在学清婉公主。”
忠顺王妃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这贾老太太果然好心机,她知道清婉公主极得皇族的宠爱,便教养着三姑娘学公主,可惜呀,山鸡插了再华美的羽毛,也不能变成凤凰。这三姑娘再怎么用心,也比不上清婉公主的。秀姑,你可知我为何顺手推舟的留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