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2月11日,隆裕太后认可了“清帝退位条件最后修正案”,其主要内容为:清帝保留皇帝尊号,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人等,照常留用;民国政府待以外国君主之礼;每年供给皇室四百万元的费用;宫内各项执事人员照常留用,民国对皇帝原有的私产、宗庙陵寝等由中华民国酌设卫兵妥慎保护等。此外,还规定了皇族与八旗的权利,如王公世爵照旧保留,免当兵之义务;王公、八旗中有生计过艰者,设法代筹生计;八旗兵弁俸饷,仍旧支放,私产一律得到保护,等等。
“腊七腊八,冷死寒鸦”,北京的冬天一进腊月就冷到非常,就连送水的独轮车也都挂满了冰锥,冰糖葫芦更是被冻成了冰果。在这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如果守着个红炭火炉子,喝上一碗全果儿的腊八粥,那实在是无上的享受。但在宣统三年的腊月二十五,也就是公元1912年2月12日,这一天的皇宫里,可没有这个好心情。
空空荡荡、冰冷刺骨的养心殿里,正举行清王朝也是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次朝见仪式。当时情景是可怜而悲哀的,“袁世凯率全体阁员,邀集王公亲贵入奏请旨。隆裕太后带着溥仪在养心殿,群臣进宫,行最后一次觐见礼。内侍将各旨跪呈皇案,隆裕太后尚未看完,便忍不住泪如雨下。随交世续、徐世昌盖用御玺。随后,隆裕太后含泪携溥仪由内监扶掖还宫”。
清帝退位诏的文笔驯雅,措辞也相当得体,特别是结尾“岂不懿欤”四字更是画龙点睛,颇值玩赏。现录全文如下:“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辍于涂,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义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清帝退位诏只有短短的三百来字,但不可不谓之为大手笔。关于此文,一说是出于江浙立宪派首领、前清状元公张謇的手笔,另说是其幕僚杨廷栋所捉刀,张謇审核润色。可以推测的是,不论是谁先动的笔,张謇必在其中起了大作用。叶恭绰事后曾写了一段关于“逊位诏”的轶闻。据他所说,当时张锡銮已令人拟了一稿,后交由他修正。他以为时尚早,遂密藏衣袋中,“至十二月二十前后,方拟动笔,而南方已拟好一稿,电知北京(此稿闻系张季直、赵竹君二公所拟),遂由某君修改定稿。此稿末句‘岂不懿欤’四字,闻系某太史手笔,余甚佩之。盖舍此四字,无可收煞也”。
从皇权制度上看,晚清连续出了三朝小皇帝,如果这不是近代中国衰败的主要原因,那至少也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据说溥仪登基时,古城西安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呼啦啦两年半过去了,大清朝还真就说倒就倒,一点都不含糊。清朝268年,从摄政王多尔衮入关定都燕京开基,最后也是以摄政王结束;以小皇帝始,以小皇帝终;冥冥之中,岂非天数所致。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盛衰荣辱,大势使然。从武昌起义到清帝退位,其间不过126天,正如民国遗老恽毓鼎所浩叹的,“自古亡国,无如是之速者”,相比于明末的惨烈,辛亥年的鼎革未免显得有些“无声无色,如土如尘”了。在这场看起来并不必然的朝代更替中,革命的突如其来正如它的戛然而止,在这平静而浑噩的观望延宕之间,清王朝已经覆亡了。正如当时的一句戏言,“君在,臣何敢死;寇至,我则先逃”,忠诚信义未必需要壮烈的举动,但辛亥遗民的尴尬在于——谁又真正为它做了什么呢?
千秋万代终是梦,俱往矣,换了人间。客观地说,仅凭革命党的实力在辛亥之役中实不足以颠覆清王朝,但在这场多方角力的军事、政治乃至外交的博弈中,结果却是“清室完败,民党虚赢,地方军头们坐收全功”,历史在选择袁世凯的同时,也选择了武力与军阀的坐大。不可否认,辛亥革命是一场合理化运动,但未必能导致一个更完美的结果。以后来的事实论,新生的民国除换了一块“共和”的招牌外,究竟比清末新政与立宪增加了多少新东西呢?这恐怕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回首百年,抚今追昔,岂不让人慨叹一再而三。
2.注定没落:
共和下的皇族们
无论是摄政王载沣还是隆裕太后,他们治国或许无方,但从人品上说都不是什么坏人,至少他们顺应了时代的潮流,首创了中国历史上以谈判和平移交政权的先例。这也使得国家免于分裂对立,人民免于兵燹浩劫。这种姿态与举动,无疑是识大体的,不应抹杀,更不应贬低。如放宽历史的视角,清帝退位不到3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战争进行中或结束后,俄国、德国、奥匈帝国、土耳其帝国的皇帝们都陆续步清帝之后尘而走下皇位。从这个角度来说,辛亥革命或许是一种世界历史进程的必然,而不能简单归结为一场国内革命。事实上,相比于沙皇或德皇的遭遇,清帝的退位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一出悲剧。
1913年2月22日,在清廷覆亡一年零十天之后,隆裕太后因痰症发作去世(张勋在自传中称隆裕太后系袁世凯逼迫移宫所致)。就在一周前,她刚好度过了自己的46岁生日。弥留之际,这位背负了大清灭亡责任的女人对年仅7岁的溥仪说,“汝生帝王家,一事未喻而国亡,而母故茫然不知也”;随后,她又对旁边侍立的内务府大臣、太保世续说:“孤儿寡母,千古伤心,睹宫宇之荒凉,不知魂归何所……”待亡之人,语意凄惨悲凉,令人不堪卒读。
隆裕太后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太后,鉴于中国的王朝史在这位才智平庸的女人手中终结,她的去世无疑具有强烈的历史象征意义。隆裕太后死后,民国政府给予了极为隆重的礼遇。大总统袁世凯通令全国下半旗一天,文武官员服丧二十七天,全体国务员亲往致祭。
不仅如此,袁大总统本人还亲自在衣袖上缠了黑纱,以示对旧主的哀悼。随后,袁世凯政府又安排在太和殿举行了国民哀悼大会,由参议长吴景濂亲自主祭。开祭之日,就连当时已退隐青岛的前内阁协理大臣(相当于副总理,内阁中第二把手)遗老徐世昌,也拖着条小辫子赶来祭奠。
隆裕太后赞襄共和之举,于民有利,于国有功,加上其夫光绪皇帝为人所同情,她在丧后有如此待遇,倒也还算说得过去。当年冬天,在光绪皇帝和隆裕太后奉安之际(即将两人遗体合葬入崇陵),遗老们还在梁各庄的灵棚里演出了这样一出活剧:活剧的两位主角,一个是前清进士、原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僚、广东宣慰使梁鼎芬(后成为溥仪的师傅),另一位则是自命“孤臣”的前学部副大臣兼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劳乃宣。这两人正在倾情哀号时,突然看到国务总理赵秉钧带领国务员前来致祭。赵秉钧等人还算识礼节,他们来后即脱下民国大礼服,换上清朝素袍褂行三跪九叩大礼。
梁鼎芬见后十分兴奋,也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他突然跑到一个没有穿清朝袍褂而仍旧着西装大礼服的国务员面前,指着其鼻子大骂:“你是谁?你是哪国人?”
被梁鼎芬骂的是谁呢?原来是前山东巡抚、现民国政府外交总长孙宝琦。孙宝琦之父孙诒经被遗老们视为同治光绪年间的名臣。孙本人与梁鼎芬也不算陌生。他当时被这个老朋友骂得莫名其妙,正发愣间,梁鼎芬却气得满脸通红。他手指头哆嗦着,指着孙宝琦大骂道:“你忘了你是孙诒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今天穿着这身衣服来见先帝先后,行这样的礼,你、你还有廉耻吗?你……是个什么东西!”正当周围人一片愕然之时,正在哀嚎的劳乃宣也赶来帮腔:“骂得好!你是个什么东西?”梁鼎芬和劳乃宣的一唱一和,把更多的人招来,孙宝琦尴尬之余,只好低着头连说:“不错,不错,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民国后,妄图复辟的遗老遗少们虽然已完全被社会边缘化,但死抱着过去君主制理念的铁杆拥趸的还是有这么几位。譬如在清帝退位后仍试图顽抗的前陕甘总督升允,他在交出军权走往西宁后仍旧“贼心不死”,随之又辗转经西伯利亚及东北后流亡日本,随后仍旧积极参与宗社党的复辟活动。
1913年春,升允潜回库伦(即乌兰巴托)纠集旧部,并勾结沙俄及蒙古王公阴谋起兵复辟,但计划仓促而未能得逞。同年12月,升允又潜入青岛继续复辟活动。1914年日军借口对德国宣战而侵占青岛后,升允曾向日本守备军司令官大谷寻求支持未果。张勋复辟前夕,升允与前清遗老郑孝胥等人书信往来频繁。他还曾致函率兵入京的辫帅张勋,要他抓住大好机会,完成“复辟大业”。
1917年7月,张勋拥逊帝溥仪二度登基,实行复辟。长期以来“忠心耿耿”的升允被封为大学士。但正当这位“大学士”兴致勃勃地准备赴京上任时,短命的复辟在十余天后即宣告失败。大失所望之余,升允从此一蹶不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不久,升允病死于天津租界。尽管当时溥仪已被赶出紫禁城,但“小朝廷”仍旧给升允赐谥号“文忠”,算是对其长期支持的一个回报。
再说那位“力保大清不亡”的恭亲王溥伟。按说,溥伟继承了恭亲王府的庞大家业,不说安享荣华富贵,至少也可以过得舒舒服服,但这位30出头的小王爷对“亡国”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无日不思如何恢复祖先基业,由此走火入魔,一发而不可收拾。
溥伟年轻时运气好,18岁即承袭了恭亲王的爵位,但出身贵胄的他年纪既轻,又缺乏社会阅历,平时喜欢说大话,放大炮,可谓是志大才疏,少不更事。这德性,就连当时的其他宗室亲贵们也不待见他。据说,溥伟袭爵后自以为得意,每次遇见重臣李鸿章时总是大呼“少荃、少荃”,还以为是亲贵对大臣的亲热。李鸿章被这么叫了几次,有一次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板着脸把溥伟叫住:“令祖老恭王在日,承他老人家爱护,总称呼我‘老中堂’,小王爷大概不知道!”
清帝退位后,溥伟避居青岛并试图与德国人搭上线。但德国领事知道他的来意后,只允他在租界居住而对他前往德国考察的要求拒之千里。在德国人看来,袁世凯此时正是如日中天,而他这个前朝王爷如今早已过气,如何会把宝压到他的身上。对此,溥伟也是无可奈何。
随着清廷的垮台,曾经的巨额俸禄与赏赐已成泡影,但溥伟仍不忘摆出王爷的派头,家中的仆役依旧成群,外出也还像以前那样前呼后拥,风采不减当年。更有甚者,其家中的一切吃喝日用,仍全部从北京采买,就连鸡鸭鱼肉、咸菜点心,也都只要从前的老字号,如天福酱肉、天源咸菜、致美斋点心等等,不一而足。过惯了好日子的溥伟,在收入锐减的情况下依旧挥霍无度,全然不知坐吃山空的危险,其家中每月开支三五千元,仍不够花销。由于年年寅吃卯粮,最后恭王府也卖给了辅仁大学,但这买卖却惹起一场官司(堂兄弟溥心畲、溥僡认为恭王府也有他们的一份)。
家庭开销还是小事,溥伟更迷恋于复辟大业,为此白白花了许多冤枉钱。在沙俄革命后,一些逃到中国的白俄将领主动找上门大表忠心,称愿在复辟时充当先锋。溥伟听后大乐,于是厚加赏赐,企图收为己用;失势的蒙古王爷听说后,也纷纷上门求见,大肆吹嘘说蒙古铁旗已经蓄势待发,只待王爷一声令下……对此厚意,溥伟不免又要犒赏三军,这一来二去,家财散尽,最终却是一事无成。
自命天潢贵胄的溥伟不仅志大才疏,更多的则是智慧不足,荒唐有余,其空有复辟的野心而昧于历史潮流,每每逆势而动,当然不会有好结果。德国人被赶出青岛后,溥伟又迁到大连企图投靠日本人。期间他与满铁总裁内田康哉拉上关系。内田也对他颇为看好。据说他曾向日本内阁建议,扶持溥伟在沈阳登基,建立“明光帝国”。
1931年,日本关东军蓄意制造“九·一八事变”。一个月后,溥伟在日本警察与宪兵的保护下,身着亲王朝服前往沈阳祭陵,这一举动引起了各界人士的高度关注。很多人认为溥伟将取代溥仪成为日本在东北的代理人。但是,日本军部对满铁的动议不以为然,其认为溥仪的“皇帝”头衔比溥伟来得更有价值,更加名正言顺,而且年纪更轻的溥仪也比溥伟更好操控。于是乎,溥伟的帝王美梦就此破裂。倒是溥仪,他在被日本人扶上台后对堂兄的野心颇为警惕,自以为忠心耿耿的溥伟始终未曾得到任何实差,就连零花钱也不曾接济。1936年1月,56岁的溥伟在贫困交加中死在长春新华旅社,结局颇为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