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个人情社会,皇宫中也不例外。人情的本质,在于血缘关系的亲疏紧密,并由此带来利益分配中的差别有序。由于世代久远,有些亲王的爵位虽尊,但未必能进入权力的中心,而与皇室血缘接近的极少数亲贵,反而能一步登天,进入决策的最高层。
1.新君继位:
为什么是溥仪
慈禧太后钦定溥仪继位的消息传到醇王府后,众人反应各不相同:有惊喜交加的,也有惊诧不安的,更多的是奔走相告。整个醇王府就像炸了锅一样,乱作一团。最有意思的是,载沣的母亲刘佳氏,也就是溥仪的祖母,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场就晕了过去。
不过,别以为她是高兴得晕过去的。老太太一醒过来,她不是庆贺自己孙子要做皇上了,而是大不敬地对慈禧太后破口大骂:“先杀了人家的儿子,又来抢人家的孙子!当个皇帝的虚名,还不是终身监禁!”
有人或许会问,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孙子当了皇上,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嘛,怎么还骂上了?奇了怪了。
这事说来话长。老醇亲王奕譞与福晋去世后,载沣母亲刘佳氏开始掌管王府大小事务。或许因为出身的缘故,刘佳氏对政治了无兴趣,但宫中的那个“老佛爷”偏屡屡干涉王府家事。譬如两次强迫出继自己的亲生子(载洵与载涛),刘佳氏因此略染疯疾。后来,载沣的婚事也是一波三折。最开始载沣与某满洲贵族之女订婚,不料庚子之变中遭遇不测。刘佳氏之后又给载沣另定了一门亲事,不料慈禧太后横插一刀,非要将荣禄之女指配给载沣。之前亲事,只能告吹。刘佳氏脸面尽失。慑于慈禧太后的淫威,刘佳氏虽然在背后千百遍地咒骂皇宫里的那个老妖婆,但也只能让儿子按照她的意旨完婚。
刘佳氏不是光绪的亲生母亲,但她很清楚光绪在宫中的不幸遭遇,而这次又轮到了自己的孙子——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到底算是命运的眷顾,还是命运的捉弄?至少在刘佳氏看来,溥仪进深宫未必有什么好处,弄不好和光绪一样,那就太凄惨了。
老太太这边刚消停,“小皇帝”那边又闹起来了。溥仪当时三岁不到,根本就不懂事。宫里派来的太监来抱他,他是连哭带打,死活不肯。随行大臣和太监们都拿眼看载沣。载沣抱又不是,不抱又不是,急得只知道点头。这时,乳母王妈看小孩子哭得可怜,便拿出奶来喂他,溥仪这才止住哭叫。没办法,最后只能由乳母哄着,等到溥仪困了睡了,这才在载沣的陪同下,乳母抱着半睡半醒的“小皇帝”进了宫。
溥仪进宫第二天,光绪撒手西去,慈禧太后也于次日紧随而去。整个皇宫弥漫在一种肃穆不安的气氛当中。光绪病逝后,灵柩停在乾清宫,慈禧的灵柩则停在皇极殿,两丧并祭。在大人的摆弄下,三岁“小皇帝”一会儿到光绪灵前磕头,一会儿又到慈禧灵前哭祭。作为一个刚刚离开自己家庭的小孩子,在这种哀声丧气的空气里,溥仪也是被吓得日夜啼哭,惊恐万分。
半个多月后,紫禁城内为小皇帝准备了庄严的登基大典。只可惜溥仪不像康熙小时候那么英武,好好的一个庆典被这个大哭大闹的小朋友弄得十分尴尬,大煞风景。
原来皇帝登基必须要经过一道道繁琐的程序,先要在中和殿接受内务府大臣及侍卫们的叩拜,紧接着要到太和殿去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等等,一个都不能少。小孩子的注意力有限,他经不起这样来回的折腾。还没等接受正式朝拜,溥仪早已是鼻涕眼泪直流,哭着嚷着要回家(回自己的家——醇王府)。
《澄斋日记》里记载了溥仪登基的这样一出滑稽戏:在中和殿时,内务府大臣们刚开始行三跪九叩礼,溥仪已经放声啼哭,声音还特别高,特别尖。空荡荡的大殿本就有扩音的效果,弄得那些大臣们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哭笑不得,最后只能匆匆行礼完毕,再由太监们强行抱到了太和殿。
太和殿里,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场面庄严肃穆。小皇帝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吓得哭着直往外跑。这时,摄政王载沣赶了过来。他在大臣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溥仪哄了半天,才算把小皇帝哄到了那高大的宝座之上。为防意外,载沣侧身半跪在小皇帝的旁边,以防止他从宝座上溜下来。待到溥仪坐定后,载沣连声叮嘱,别乱动,一会就好了。
偏偏小皇帝不听,哭着嚷着喊:“我不在这儿,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大臣们不知所措,不知道是拜好,还是不拜好。载沣在一边也是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命太监上来按住小皇帝,然后招呼大臣们赶紧行三跪九叩礼。
正到大臣们开始拜时,小皇帝因为身体被按住,动弹不得,更是放声大哭。堂堂太和殿内,充斥的全是小皇帝的哭叫声。载沣也觉得这样实在不成体统,只好低声劝慰儿子说:“不要哭了啊,一会就完了,快完了啊!”载沣连说了好几遍,小皇帝这才被哄住收声不哭,登基大典也就这样草草收场。
事后,大臣们私下里议论,说摄政王载沣怎么能在皇帝登基时说什么“快完了”这样的话——未免也太不吉利了!
从历史上看,清朝入关后的10位皇帝中,有半数为小皇帝登基(如顺治6岁登基、康熙8岁登基),而近代以来的最后三位,均为幼年践临帝位(同治5岁登基、光绪4岁登基、宣统3岁登基)。小皇帝的背后,是清朝历史上最著名的两位太后,即孝庄太后与慈禧太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扶持了清朝近一百年的历史。不同的是,孝庄太后开创了康雍乾盛世的辉煌,而慈禧太后面对的却是一个风雨如磐的晦暗年代。她的运气与能力也远不能与孝庄太后相比。
“国无长君,妇人执政;国运已堕,事不过三”。在慈禧太后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执政生涯中,三次传位,三次危机,三次都是小皇帝。如果说同治的继位是理所当然,光绪的继位系权变之计,那溥仪的继位,恐怕就只剩下无可奈何了。
据说,慈禧太后临终前头脑仍旧很清醒。她在与诸军机大臣商议帝位承续之事时,有人提出与其让载沣摄政,不如径立载沣为帝,以免再次发生“国无长君”的局面。慈禧太后听后沉吟再三,但最终还是否决了这个意见。她的理由是:同治、光绪二朝都是兄弟相继,假如再立载沣的话,则三代皆为兄弟相承,可谓是史无前例,大不相宜。最后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立溥仪为帝,摄政王载沣为监国。
曾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慈禧太后之所以不立长君,原因是她认为自己不会早死,而载沣生性懦弱,顺从听话,这样她就可以在背后继续操纵朝政。但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她就发现自己大限将至,结果埋下了三年后清朝覆亡的苦果……
以最坏的动机揣测历史的替罪羊,固然道貌岸然,然而与历史的事实毕竟相去甚远。如果放宽历史的视角,我们或许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清末帝位的承续问题上,慈禧太后并没有跳出固有的圈子。那就是:她始终围绕着自己的丈夫即咸丰的近支家族做文章,而从未越雷池一步。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道光和他的儿子们。道光皇帝的子嗣不济,长子、次子、三子均在他生前或去世或夭折。直到他中年以后,才生下第四子奕詝。值得宽慰的是,在之后的几年时间里,道光陆续有了第五子奕誴、第六子奕訢、第七子奕譞、第八子奕詥、第九子奕譓。在这六个儿子中,第四子奕詝被立为皇帝(即咸丰),而其他五子分别被封为亲王或郡王(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钟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
咸丰的运气很不好,在位时正好遇上太平军起义及英法联军侵华。他31岁驾崩时,只留下一个子嗣,即同治皇帝载淳。载淳19岁驾崩时没有子嗣按儒家宗法制度,慈禧太后只能在近支中为同治选择嗣子。咸丰的长兄隐志郡王奕纬21岁去世时无子嗣,后由乾隆十一子永瑆的孙子载治入嗣。其与咸丰这支已经相去甚远,因而载治之子溥伦被排除在外。咸丰的八弟钟郡王奕詥及九弟孚郡王奕譓均无子嗣。五弟惇亲王奕誴在咸丰即位前已入嗣嘉庆第三子绵恺为嗣,也失去了承续资格。
恭亲王奕訢当时倒是有两个儿子,长子载澄16岁,次子载滢13岁。但是,慈禧太后虽然依靠奕訢主持朝政,但又对这个精明能干的小叔子多有猜忌,因而,也不愿意考虑。醇亲王奕譞就不一样了,其福晋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妹,而且其子载湉不满4岁,正好可以收入宫中抚养。二十多年后,慈禧太后又认为光绪“忤逆”并无子嗣,于是在庚子前一年以载漪之子14岁的溥儁为“大阿哥”(即“已亥建储”)。
载漪为惇亲王奕誴的次子,后过继给瑞亲王绵忻为孙,袭贝勒爵位;1894年慈禧太后60大寿时被封“瑞郡王”,诏书错写成了“端郡王”,后来就因错就错,改称“端郡王”。之所以选载漪之子为“大阿哥”,据说是因为他的福晋系慈禧太后的弟弟桂祥之女(另一说是慈禧太后的养女)。但这次的“立储”,最终也因为庚子之乱而废储出宫。
有人或许会说,既然都是亲兄弟,醇亲王、惇亲王两家都获得了一次承袭帝位的机会,那这一次该轮到恭亲王家了吧?不,这次还是醇亲王家。
摄政王载沣在当天日记中记载:“面承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储贰,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即光绪)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现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亦未有储贰,不得已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钦此!”
穆宗毅皇帝即同治,大行皇帝则是刚去世的光绪。慈禧太后在谕旨中说得很清楚,溥仪承袭的是同治之嗣而兼承光绪之祧,亲疏之别是明显的。不过,这都是虚的,关键还是醇亲王府落了好处。
也有人说,慈禧太后对醇亲王府同样是心存忌讳,《方家园杂咏纪事》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甲午年后,帝后失和,内务府大臣英年乘间献媚于慈禧太后,说醇王园寝有古白果树一株,高十余丈,树阴数亩,形如翠盖,罩在墓上,风水上看有帝陵之象;而且,白果的“白”字,加于“王”字之上,明明就是个“皇”字,这于大宗不利,应请旨速伐此树云云。慈禧太后听后大怒,说:“我就命你等伐之,不必告他。”慈禧太后说的“他”,指的就是光绪皇帝。内务府诸臣领了懿旨,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奏闻皇帝。光绪听后不允,并下严谕:“尔等谁敢伐此树,请先砍我头!”僵持月余后,光绪皇帝听太监说,太后已于黎明亲自带内务府的人前往妙峰山醇王园寝。光绪得信后急忙命驾出城,还没到就遥见亭亭如盖的白果树失了踪影,不禁号啕大哭。到园后,太后已去,只见树身倒卧,数百人正围着砍树根,周围还挖了十余丈的深池,用千余袋石灰加入水灌其根,以防止复生芽蘖。目睹了这一幕后,光绪默然无语,顿足拭泪而归。
《方家园杂咏纪事》的作者王照系戊戌变法时的礼部主事,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他把这事说得绘声绘色。据说他还去现场做了调查。有村民说挖树时还从地底下钻出了数百上千条大小蛇,大的有一尺多粗,数丈长。还有人说,庚子年闹义和团,就是这些蛇精转世报仇,始作俑者英年也因拳乱而被斩杀。
故事听起来很邪乎,帝后先后出城也像是无稽之谈,但锯树一事也不完全是信口胡言。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五月初七,帝师翁同龢在日记中记了这么一条:“园寝有银杏一株,金元时物,似前月廿三事,懿旨锯去。”这条记载并没有说明“懿旨锯去”的原因,但从另一方面似乎又说明伐树一事并非是空穴来风。
人称“七王坟”的醇亲王奕譞园寝位于北京西郊的妙高峰下(今北京市海淀区北安河乡)。这里视野开阔,风景优美。据说曾是唐代法云寺的遗址,而金章宗时“西山八院”之一的香水院也位于此。园寝当中,确有一棵高十数丈的白果树(即银杏),树身八九人都抱不过来。据说是金元时期种下的古树。
1891年,醇亲王奕譞去世后,得谥号“贤”。从谥号上看,慈禧太后似乎与他没有太大矛盾,但为何要跟他园寝里的一颗白果树过不去,这个中缘由,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历史上看,奕譞为人本分,谨小慎微,论才能,实不及六哥恭亲王奕訢远甚。不过,奕譞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懂得谦恭自抑,不像奕訢那样张扬,因而颇得慈禧太后的欢心。在儿子载湉被立为皇帝后,奕譞即退居王府,不再问政。为表示自己的谦抑,奕譞有意将王府的厅堂命名为“退省斋”“九思堂”“恩波亭”等,以示自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所谓“退省”,大意是“闲可养心,退思补过”,这句话还被他刻在了书房常用的象牙镇纸上,以表明自己绝无干涉朝政之想法。“九思堂”则来自于《论语》:“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归根结底,不脱“忠义”二字。
奕譞还亲自为醇王府撰写了家训,以警示后人:“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儿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儿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自家不肯罢。财也小,产也小,后来儿孙祸也小,些许财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