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是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国学大师,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史学、古文学诸方面均有很深的造诣。在美学研究方面,他同样是一位重要的美学大师。在接受了西方的美学理论(主要是叔本华和康德)后,他就试图把它们融入到中国的传统美学理论中,构建新的美学理论体系。从理论构建上来说,他是中国古典美学理论之集大成者,同时又是中国现代美学理论之开先河者。在中国美学思想史上,他既是中国古典美学的终结者,也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前驱者,是从古代到现代过程中的桥梁,起到了一脉相承传的作用。可以说,他是中国近代美学的奠基人。
壹
如何看待中国古典美学
美是什么?尽管从西方到东方,对美的理念有不同的理解和认识,但有一点毫无疑问——美可理解为让人直观看上去感到舒服、愉悦的外在印象,进而扩展为主观感受。而美学,则可简单理解为研究人与世界审美关系的一门学科。
中国有着漫长的文明史,其间的美学发展脉络有一个逐渐清晰的过程。从最原始的审美萌芽到龙凤图腾艺术和青铜艺术的出现,再到儒道思想和文学书法绘画诸艺术的繁荣,实质就是一个美学发展和提高的过程。但是,对中国的美学研究及形成最初的原理著作,却是在民国初期。
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的铁蹄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肆意践踏,致使中华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内忧外患,国不为国。伴随着西方人的坚船利炮而入的,就是他们的思想文化和价值体系。在它们的猛烈撞击下,中国文化原有的思想价值体系全面崩溃。这当中,首当其冲感受到痛苦乃至屈辱的自然是知识分子阶层。他们于上下求索中学会了沉痛反思与批判。这其间,王国维以一种开拓者的自信和魄力,将西方美学的思想方法引入中国,从学科形态上,将中西方美学接轨,并将《美学》列入教学大纲,这一举措标志着美学在中国的确立。“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有鉴于此,不妨引用王国维的美学观点来看待中国的古典美学。
(1)艺术之美在于物我两忘。
“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王国维的这段话是说:对物质世界充满欲望的人不懂得欣赏美,懂得欣赏美的人心中会是没有物欲的;人类所创造出的美,要优于自然天成的美,只有物我两忘之人才能体会到。这其实不难理解。比方说,龙门石窟、敦煌莫高窟的雕塑,还有那些绘画作品,都是人为制作的,但只有没有物欲之人才能懂得欣赏,并叹服于它们的巧夺天工,远胜于自然之美。中国的古典美学虽没有形成如西方那样系统性的原理著述,但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在不朽的雕塑上,在细腻或磅礴的文学中,在让人如痴如醉的欣赏中。
传统的中国文人身上都有一种洁身自好的气节,那就是以仰人鼻息为耻,以嗟来之食为辱,以寄人篱下为哀。王国维的一生,可说都是在忧患中度过的。这期间,物质生活上的窘迫应是他每日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尽管他遇到了罗振玉这样的大贵人,但他的内心中肯定有种受制于人的羁绊感,时刻都想超脱于现实,远离物欲。于是,超功利的思想就化作了带有这种追求性质的梦想,进而行之于他的作品的字里行间。物我两忘的境界是一种超功利的境界,与道家的无为逍遥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中国的古典美就存于这种境界之中。因而,将物我两忘的境界引入美学之中,可以说是对中国古典美学的宣扬与丰富。
(2)物有优、壮之美。
“美之为物有两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美,通过物来展现;物,通过美来宣扬。王国维认为,如果观赏之物与观赏人之间没有利害关系,也没什么私欲,观赏之人只是冲着观赏而来,那么,他观赏时的那种宁静的状态,就叫优美之情,被他观赏之物就叫优美。他认为,这是一种普通之美。如果观赏之物大不利于观赏人,让他生活的意志受到诱引,而将才智单独用来深入观赏此物,那么,这个观赏之物就叫壮美,观赏之人的感情就叫壮美之情。比方说,观赏《红楼梦》之人,因书中引人入胜的情节和悲剧性结局而移情动性、产生共鸣,那么,这《红楼梦》一书就可称为壮美,观赏之人的感情就叫壮美之情。而壮美之情,“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可见,这些观点,既可作为上面物我两忘境界的补充和扩展,又可表明是对中国古典之美的进一步阐述。
很明显,只要端正了心态,中国古典之美立马呈现。优美与壮美,都带有人的主观认知在里面。王国维融它们于美学之中,并赋予了它们思想且使它们成为一种判断标准。这,既是他西学中用的具体体现,又是对中国古典美学的补充和贡献。
(3)诗词、文学乃至人生有境界之美。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境界”说之中的“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是王国维审美范畴里的重要内容,可看作忘我境界的进一步延伸。“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他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为有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为无我之境。他说,古人写词,以写有境者为多,而能写无我之境的,自可当作豪杰来立于世。他还将“境界”推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并提出了著名的人生三种境界。
王国维所提出的“境界”说,本是存于中国古典美学之中的浑金璞玉,而其正是得益于他的博识与敏锐被发掘了出来。这,是难能可贵且可喜可贺之事。由此,也让中国文学艺术之美没有被白白埋没,并让国家对自己的文化增添了自信。这同样是对中国美学的一大贡献。
“美之性质,可爱玩而不可利用”,它是超功利的,顺乎自然,和谐统一。
(4)西为中用,寻求形而上的架构。
总体上来说,中国古典美学缺乏了西方美学所具备的带形而上的哲思,更注重的是经验的归纳总结。中国人的高度务实,总是会于有意无意间窒息一些非物化的美和抽象性的美。试看敦煌莫高窟里的那些绘画,尤其是那些表现人类升天渴望的佳作,竟出自出家人之手。并且,徒留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空悬千年,没有一点美学方面的著述留下来。这该是多么令人遗憾啊。
显然是看到了这一点,王国维便着意于中西方美学的嫁接,以便让中国的古典美学以崭新的面目呈现于世人面前,进而走向世界。只是在方式上,他不同于“五四”时期的那些精英们高喊“打倒孔家店”那样去对传统来个一盘子否定,而是将西方的一些美学原理和方法融入中国美学,从而让中国美学既扩展丰富,又能像西方美学那样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体系。
中国的古典美学,有着深厚的底韵和渊源以及社会基础,缺的只是运用合适的工具去完善和发展它。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王国维可以说是中国古典美学的发掘者和修缮者,他的所作所为让人尤为尊敬。
贰
美学的“意”与“境”有何区别?
毫无疑问,王国维的“境界”说,是他美学思想的具体体现。但是,在评阅他的“境界”说时,很多人往往有意无意间忽略了“意境”与“境界”的区别,甚而将它们混为一谈。其实,从词义上来看,“境界”是一种或抽象或具体的状态,归为客观范畴,指的是有范围的界域。而“意境”属意象与境界的合成词,指的是对境界的感知或认知,其中的“意”,属主观范畴。因而,意境是将境界的活用,在美学领域,是将主观的“意”与客观的“境”二者结合的一种艺术表达。
王国维的“境界”说中,很少提到“意”。在他的名作《人间词话》中,他对“境”的描述比较集中,这充分表明了他在文学方面的美学观点。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王国维的这番话所说的是对创作取材的一种认识。文学作品,其人物或内容大多是虚构的,这就是造境,属于臆想(理想)范畴。因为文学终归是建于现实基础之上的,因而,即使是臆想出来的作品,也很难将它与写实的作品区别开来。只有贴近现实,贴近生活,则所造之“境”才合乎自己的要求。也就是说,只要不脱离实际,与现实紧紧相连,创作出的作品就是美。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王国维的这番话可以说是对上面的话的补充和延伸。
无论是文学还是美术,其创作的素材虽说取自于现实,但决不能照抄照搬,得有所取舍。所选取的材料在运用时,要遵从自然法则,不能照猫画虎。其实,文学作品中,童话也好,科幻也好,都是现实的变相运用。人间的一些法则,比如父亲就是父亲,必定比儿子年龄大,都是不可违逆而必须遵从的。遵从自然,方显和谐,这也是一种美。这是主体与客观必须相统一的美学观点。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的这番话明显表达出了他的“境界”观。自然界千姿百态,人有七情六欲,各种情各种景兼具。但作为文学创作者来说,只有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人才能称为有境界,否则只能称为无境界。什么叫真景物,什么叫真感情?可以想象,那些与作品情节内容无关的或者与作品人物认知无关的景物都不是真景物。同样,那些与作品情节或内容无关的感情也都不是真感情。真感情就贵在真切感人。比如,黄庭坚的“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应能表现出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精神境界。可见,无论是诗词还是其他文学作品,只要抓住一个“真”字,就能呈现出一种美来。美是人的感官的直接感受——一种赏心悦目的感受,而真正的美,就是“真”美。
此外,“境界”也有“大小”之分,还有上面所说的“有我”和“无我”之分,没必要一一举例说明。归纳来说,王国维的“境界”说包括这些内容:贴切自然、有变化气象以及真诚,还有就是把这些内容从文学领域引升到人生的高度。
了解王国维的人都知道,他的许多思想都取自于叔本华和歌德。歌德曾说过:“美是自然的秘密规律的表现,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美可言。”又说:“自然永远是美的。它使艺术家们绝望,因为他们很少有能完全赶上自然的。”而在上面业已谈及,王国维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了这样的美学观点:“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而歌德的话已再明显不过的表明,自然永远是美的,艺术家们几乎赶不上自然。由两人的话,似乎引出了一个矛盾来——他们到底谁对谁错?是王国维否定了歌德的观点吗?这就有必要将“意”提出来。
如果细究一下,两人的话还是存在共识的交集的。歌德说很少有人的艺术能赶上自然之美,而王国维要说的是,能做到艺术之美优于自然之美,其前提是物我两忘。而要做到物我两忘,就属“意”。何为美学范畴的“意”?王国维说过这样的话:“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那么,感知这种“优美”和“宏壮”,就是“意”。可见,两人间的观点还是相通的。
“意”,属于一种感知或认知。美就存在于人的感知或认知中,美的形成是以人的心理条件和心理活动为基础的,其最高状态是人的感性和理性认知的统一。王国维所说的物我两忘的境界,是“意”当中的理性认知阶段。他在他的“境界”说中,从没把“意境”和“境界”混为一谈,这并不是他的疏漏,恰表明他作为一代大师的严谨和负责任的态度。在他的眼里,“境”就好比一件器物的制作,他用一种审美的眼光来对它作评价。这些评价内容包括,器物用材的选择标准、操作规范程度、物料使用节约情况以及制作好以后整体布局合理程度、美观程度等内容或标准。为此,他以自己的知识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因而,他的“境”,实是如同事前预防、事中监督和事后总结,目的就是让一切都达到最高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