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社会上,向来儒、释、道并称为三教。儒本是一种学术,因在上者竭力提倡,信从者众,才略带宗教的权威。道则是方士的变相,后来虽模仿佛教,实非其本来面目。二者都可说是中国所固有,只有佛教是外来的。
佛教的输入,据《魏书·释老志》,可分为三期:(一)匈奴浑邪王之降,中国得其金人,为佛教流通之渐。(二)哀帝元寿元年,即公元前二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使伊存口授浮屠经。(三)后汉明帝,梦见金人,以问群臣。傅毅以佛对。于是遣郎中蔡愔和秦景宪使西域,带着两个和尚和佛教的经典东来。乃建寺于洛阳,名之为白马。案金人乃西域人所奉祀的天神,不必定是佛像。博士弟子从一外国使者口授经典,也是无甚关系的。帝王遣使迎奉,归而建寺,其关系却重大了。所以向来都说汉明帝时,佛法始入中国。然而楚王英乃明帝之兄,《后汉书》已说其为浮屠斋戒祭祀。明帝永平八年,即公元六五年,诏天下死罪,皆入缣赎,英亦遣使奉缣诣国相。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洁斋三日,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当明帝时,楚王业已如此信奉,其输入,必远在明帝以前。梁启超《佛教之初输入》,考得明帝梦见金人之说,出于王浮的《老子化胡经》,浮乃一妖妄道士,其说殊不足信。然则佛教之输入,恐尚较耶稣纪元时为早。大约中国和西域有交通之后,佛教随时有输入的可能。但在现在,还没有正确的史实可考罢了。这时候,输入的佛教,大约连小乘都够不上。所以和当时所谓黄老者,关系很密。黄老,本亦是一种学术之称。指黄帝、老子而言,即九流中道家之学。但此时的黄老,则并非如此。《后汉书·陈愍王宠传》说国相师迁,追奏前相魏愔,与宠共祭天神,希冀非幸,罪至不道。而魏愔则奏与“王共祭黄老君,求长生福而已,无他冀幸”。此所谓黄老君,正是楚王英所奉的黄老。又《桓帝纪》:延熹九年,祠黄老于濯龙宫。而《襄楷传》载楷上书桓帝,说“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则桓帝亦是二者并奉的。再看《皇甫嵩传》,说张角奉祠黄老道。《三国志·张鲁传注》引《典略》,说张修之法,略与张角同。又说张修使人为奸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习,则此时所谓黄老,其内容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黄老为什么会变成一种迷信,而且和浮屠发生关系呢?原来张角、张修之徒,本是方士的流亚。所谓方士,起源甚早。当战国时,齐威、宣,燕昭王,已经迷信他。后来秦始皇、汉武帝,迷信更甚。方士的宗旨,在求长生,而其说则托之黄帝。这个读《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可见。不死本是人之所欲,所以“世主皆甘心焉”。然而天下事真只是真,假只是假。求三神山、炼奇药,安有效验可睹?到后来,汉武帝也明白了,喟然而叹曰:“世安有神仙。”至此,《史记》所谓“怪迂之士”、“阿谀苟合”之技,就无所用之了,乃一转而蛊惑愚民。这是后来张角、张修等一派。其余波,则蔓延于诸侯王之间,楚王和陈王所信奉的,大约就是他了。秦皇、汉武的求神仙,劳费很大,断不是诸侯之国,所能供给得起的;人民更不必论了。于是将寻三神山、筑宫馆、炼奇药等事,一概置诸不提,而专致力于祠祭。在民间,则并此而不必,而所求者,不过五斗米。神仙家,《汉志》本和医经经方,同列于方技。不死之药,虽是骗人,医学大概是有些懂得的,于是更加上一个符水治病。当社会骚扰,人心不安定之时,其诱惑之力,自然“匪夷所思”了。
佛教初输入时,或只输入其仪式,而未曾输入其教义;或更与西域别种宗教夹杂,迷信的色彩很深。所以两者的混合,甚为容易。
然则为什么要拉着一个老子呢?这大约是因黄帝而波及的。黄帝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个很大的偶像。不论什么事,都依托他。然而黄帝是没有书的。依托之既久,或者因宗教的仪式上,须有辞以资讽诵;或者在教义上,须有古人之言,以资附会。因黄老两字,向来连称;而黄老之学,向来算作一家言的,劝迷信黄帝的人,诵习《老子》,他一定易于领受。这是张修所以使人诵习《五千文》的理由。楚王英诵黄老子微言,所诵者,恐亦不外乎此。“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当初因黄帝而及老子,意虽但在于利用其辞,以资讽诵,但习之久,难保自己亦要受其感化。况且至魏晋之际,玄学盛行,《老子》变为社会上的流行品。所谓方士,虽然有一派像葛洪等,依然专心于修炼、符咒、服食,不讲哲理;又有一派如孙恩等,专事煽惑愚民,不谈学问。然而总有一派和士大夫接近,要想略借哲理,以自文饰的。其所依附,自然仍以《老子》为最便。于是所谓老子,遂渐渐地取得两种资格:一是九流中道家之学的巨子,一是所谓儒、释、道三教中道教的教主。然而其在南方,总还不过是一个古代的哲学家,教主的资格,总还不十分完满。直到公元四世纪中,魏太武帝因崔浩之言,把寇谦之迎接到洛阳,请他升坛作法,替他布告天下,然后所谓道教,真个成为一种宗教,而与儒、释鼎足而三了。这怕是秦汉时的方士,始愿不及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