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和外国的交通,也有好几千年了。虽然彼此接触,总不能无相互的影响,然而从没有能使我国内部的组织,都因之而起变化的。其有之,则自近世的中欧交通始。这期间固然有种种的关系,然而其最主要的,还是东西文化的差异。东西文化最大的差异,为西洋近世所发明,而为中国所缺乏的,便是所谓科学。所以科学的传入,是近世史上最大的事件。科学与宗教,虽若相反,其最初传入,却是经教士之手的。
基督教的传入中国,亦由来已久。读第三编第二十五、第三十八两章,就可知道了。可是因中国人迷信不深,对于外国传入的宗教,不能十分相契,所以都不久而即绝。至近世,新教兴于欧洲,旧教渐渐失势,旧教中有志之士,乃思推广其势力于他洲,其中号称耶稣会的,传播尤力。耶稣会的教士,第一个到中国来的,是利玛窦,以一五八一年至澳门。初居广东的肇庆,一五九八年,始经江西到南京,旋入北京。一六〇〇年神宗赐以住宅,并许其建立天主堂。天主教士的传教于中国,和其在他国不同。他们深知道宗教的教理,不易得华人尊信的,所以先以科学牖启中国人,后来才渐渐地谈及教理。利玛窦到北京之后,数年之间,信教的便有二百余人。徐光启、李之藻等热心科学之士,都在其内。当时的教士,并不禁华人拜天、拜祖宗、拜孔子,他们说:“中国人的拜天,是敬其为万物之本;其拜祖宗,系出于孝爱之诚;拜孔子,是敬仰其人格,都不能算崇拜偶像。”教士都习华言,通华文,饮食起居,一切改照华人的样子。他们都没有家室,制行坚卓,学问渊深,所以很有敬信他们的人。然亦有因此,而疑其别有用心的。
当利玛窦在日,就有攻击他的人,神宗因其为远方人,不听之。一六一〇年,利玛窦卒,攻击的人,更为厉害。到一六一六年,就被禁止传布,教士都勒归澳门。然而这一年,正是满洲叛明自立的一年。自此东北一隅,战争日烈,明朝需用枪炮也日亟。至一六二二年,因命教士制造枪炮,而教禁亦解。明朝所行的大统历,其法本出西域,所以当开国时候,就设有回回历科。到了末年,其法疏舛了,适会基督教中深通天文的汤若望来华。一六二九年,以徐光启之荐,命其在北京历局中制造仪器,翻译历书,从事于历法的改革。至一六四一年,而新历成。越二年,命以之代旧历,未及行而明亡。清兵入关后,汤若望上书自陈。诏名其历为时宪。汤若望和南怀仁,都任职钦天监。这时候,基督教士可以说很得信任了。到清世祖殁,而攻者又起。
当时攻击基督教最烈的,是习回回历法的杨光先。但他的主意,并不在乎历法,他曾说:“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他又说:“他们不婚不宦,则志不在小。其制器精者,其兵械亦精。”他们著书立说,说中国人都是邪教的子孙,万一蠢动,中国人和他对敌,岂非以子弟拒父兄?“以数万里不朝不贡之人,来不稽其所从来,去不究其所从去;行不监押,止不关防;十三省山川形势,兵马钱粮,靡不收归图籍,百余年后,将有知余言之不得已者”。杨光先之说如此:利用传教,以作侵略的先锋,这是后来之事——也可说是出于帝国主义者的利用,并非传教者本身的罪恶——基督教初入中国时,是决无此思想的。杨光先的见解在今日看起来,似乎是偏狭,是顽固,但是中国历代,本有借邪教以创乱的人,而基督教士学艺之精,和其无所为而为之的精神,又是中国人向来没有看见过的。这种迷信的精神,迷信不深的中国人,实在难于了解。杨光先当日,有此疑忌,却也无怪其然。
不但杨光先,怕也是当日大多数人所同有的心理。即如清圣祖,他对于西洋传入的科学,可以说是颇有兴味的,对于基督教士,任用亦不为不至,然而在他的《御制文集》里,亦说“西洋各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这正和杨光先是一样的见解。不过眼前要利用他们,不肯即行排斥罢了。人类的互相了解,本来是不大容易的。在学艺上,只要肯虚心研究,是非长短,是很容易见得的;但是国际上和民族间的猜忌之心,一时间总难于泯灭,就做了学艺上互相灌输的障碍。近世史的初期,科学输入的困难,这实在是一个大原因。
杨光先于一六六四年上书攻击基督教士,一时得了胜利,汤若望等都因之得罪。当时即以监正授光先,光先自陈“通历理而不知历法”,再三固辞,政府中人不听,不得已任职。至一六六七年,因推闰失实,得罪遣戍。再用南怀仁为监正。自此终圣祖之朝,教士很见任用,传教事业,也颇称顺利。直至一七〇七年,而风波才再起。
原来利玛窦等的容许信徒拜天、拜祖宗、拜孔子,当时别派教士,本有持异议的,后来讦诸教皇。至一七〇四年,教皇乃立《禁约》七条,派多罗到中国来禁止。多罗知道此事不可造次,直迟到这一年,才以己意发布其大要。圣祖和他辩论,彼此说不明白,大怒,命把多罗押还澳门,交葡萄牙人监禁。在中国的传教事业,是印度的一部分,本归葡萄牙人保护的。后来法国人妒忌他,才自派教士到中国。葡萄牙人正可恶不由他保护的教士,把多罗监禁得异常严密,多罗就忧愤而死。然而教皇仍以一七一五年,申明前次的禁约,到一七一八年,并命处不从者以“破门”之罚。于是在华教士,不复能顺从华人的习惯,彼此之间就更生隔碍。一七一七年,碣石镇总兵陈昂,说天主教在各省开堂聚众,广州城内外尤多,恐滋事端,请依旧例严禁,许之。一七二三年,闽浙总督满保请除送京效力人员外,概行安置澳门,各省天主堂,一律改为公廨,朝廷也答应了。自此至五口通商以前,教禁就迄未尝解。
基督教士东来以后,欧洲的各种科学,差不多都有输入。历法的改革,枪炮的制造,不必论了。此外很有关系的,则为清圣祖时派教士到各省实测、绘成的《皇舆全览图》。中国地图中,记有经纬线的,实在从此图为始。当明末,陕西王征曾译西书,成《远西奇器图说》,李之藻译《泰西水法》,备言取水、蓄水之法及其器械。徐光启著《农政全书》,也有采用西法的。关于人体生理,则有邓玉函所著的《人身说概》。关于音乐,则有徐日升所修的《律吕正义续编》。而数学中,利玛窦和徐光启所译的《几何原本》,尤为学者所推重。代数之学,清朝康熙年间,亦经传入,谓之借根方。清朝治天文、历、算之士,兼通西法的很多。形而上之学,虽然所输入的大抵不离乎神学,然而亚里士多德的论理学,亦早经李之藻之手,而译成《名理探》了。就是绘画、建筑等美术,也有经基督教士之手而传入的。所以在当时,传入的科学并不为少。但是(一)因中国人向来不大措意于形而下之学,(二)则科学虽为中国人所欢迎,而宗教上则不免有所障碍,所以一时未能发生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