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的外交,是几千年以来外交的一个变局,因为所交的国和前此不同了。但是所遇的事情变,而眼光手段,即随之而变,在人类是无此能力的。新事情来,总不免沿用旧手段对付,而失败之根,即伏于此。不过当此时,其失败还潜伏着罢了。
清初外交上最大的事件,便是黑龙江方面中俄境界问题。因为这时候,俄国的远征队时向黑龙江流域剽掠,该处地方的居民几于不能安其生了。当一六七〇年,圣祖尝诒书尼布楚守将,请其约束边人,并交还逃囚罕帖木儿。尼布楚守将允许了,而不能实行。及一六七五年,俄人遣使来议划界通商。圣祖致书俄皇,又因俄人不通中国文字,不能了解,交涉遂尔停顿。一六八一年,三藩平定,圣祖乃决意用兵,命户部尚书伊桑阿赴宁古塔造大船,并筑齐齐哈尔、墨尔根两城,置十驿,以通饷道。一六八五年,都统彭春,以水军五千、陆军一万,围雅克萨城。俄将约降,逃往尼布楚。彭春毁其城而还。俄将途遇援兵,复相率偕还,筑城据守。明年,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再以八千人围之。城垂下,而圣祖停战之命至。
是时俄皇大彼得初立,内难未平,又外与波兰、土耳其竞争,无暇顾及东方。在东方的实力,亦很不充足,无从与中国构衅。适会是时,圣祖又因荷兰使臣诒书俄皇。俄皇乃复书,许约束边人,遣使议划疆界,而请先解雅克萨之围。圣祖亦许之。于是俄使费耀多罗东来,而圣祖亦使内大臣索额图等前往会议,一六八八年,相会于尼布楚。当费耀多罗东来时,俄皇命以黑龙江为两国之界,而索额图奉使时,亦请自尼布楚以东,黑龙江两岸之地,俱归中国,议既不谐,圣祖所遣从行的教士徐日升、张诚从中调停,亦不就,兵衅将启。此时俄使者从兵,仅一千五百,而清使臣扈从的精兵万余,都统郎谈,又以兵一万人从瑷珲水陆并进。兵衅若启,俄人决非中国之敌,俄人乃让步,如中国之意以和。定约六条:西以额尔古讷河,东自格尔必齐河以东,以外兴安岭为界;岭南诸川入黑龙江的,都属中国,其北属俄;立碑于两国界上。再毁雅克萨城而还。
《尼布楚条约》既定,中俄的疆界问题,至此暂告结束,而通商问题仍未解决。一六九三年,俄使伊德斯来。圣祖许俄商三年一至京师,人数以二百为限;居留于京师的俄罗斯馆,以八十日为限;而免其税。旋因俄人请派遣学生学习中国语言文字,又为之设立俄罗斯教习馆。
当尼布楚定约前三年,蒙古喀尔喀三汗为准噶尔所攻,都溃走漠南,至一六九七年,乃还治漠北。于是蒙、俄划界通商的问题复起。土谢图汗和俄国是本有贸易的,此时仍许其每年一至。然因互市之处无官员管理,颇滋纷扰,蒙人逃入俄境的,俄国又多不肯交还。于是因土谢图汗之请,于一七二二年,绝其贸易。至一七二七年,才命郡王策凌等和俄使定约于恰克图。自额尔古讷河以西,至齐克达奇兰,以楚库河为界。自此以西,以博木沙奈岭为界。而以乌带河地方,为瓯脱之地。在京贸易,与旧例同。俄、蒙边界,以恰克图和尼布楚为互市之地。一七三七年,高宗命停北京互市,专在恰克图。此时中、俄交涉,有棘手时,中国辄以停止互市为要挟。乾隆一朝,曾有好几次。
清初的中、俄交涉,看似胜利,然得地而不能守,遂伏后来割弃之根。这是几千年以来不勤远略,不饬守备,对于边地仅事羁縻的结果。至于无税通商,在后来亦成为恶例。然关税和财政、经济的关系,当时自无从梦见,而一经允许,后来遂无从挽回,亦是当时梦想不到的。所以中西初期交涉的失败,可以说是几千年以来陈旧的外交手段不适用于新时代的结果,怪不得哪一个人,其失策,亦不定在哪一件事。要合前后而观其会通,才能明了其真相。
至于海路通商,则因彼此的不了解,所生出的窒碍尤多。通商本是两利之事,所以当台湾平后,清朝沿海的疆吏,亦屡有请开海禁的。而其开始解禁,则时在一六八五年,当时在澳门、漳州、宁波、云台山,各设榷关。一六八八年,又于舟山岛设定海县,将宁波海关移设其地。一七五五年,英人请收泊定海,而将货物运至宁波,亦许之。乃隔了两年,忽然有停闭浙海之议。原来中国历代海路的对外通商,是最黑暗不过的。官吏的贪婪,商人的垄断和剥削,真是笔难尽述。两千年以来都是如此,到了近代,自然也逃不出此例。当时在广东方面,外人和人民不能直接贸易,而必经所谓官商者之手。后来因官商资力不足,又一人专利,为众情所不服,乃许多人为官商,于是所谓公行者兴。入行的所出的费用,至二三十万之巨,所以其取于外商,不得不重。而因中国官吏,把收税和管束外人的事,都交托给他,所以外人陈诉,不易见听,即或徇外商之请,暂废公行,亦必旋即恢复。于是外商渐舍粤而趋浙。一七五七年,闽督喀尔吉善、粤督杨应琚,请将浙关税收,较粤关加重一倍。奉谕:“粤东地窄人稠,沿海居民,大半借洋船为生;而虎门、黄埔,好在设有官兵,较之宁波之可以扬帆直至者,形势亦异;自以驱归粤海为宜。明年应专令在粤。”英商通事洪任辉愤怒,自赴天津,讦告粤海关积弊。中朝怒其擅至天津,命由岸道押赴广东,把他圈禁在澳门。虽亦将广东贪污官吏惩治一二,而管束外人的苛例,反因此迭兴。
一七九二年,英人派马甘尼东来,要求改良通商之事。其时正值清高宗八旬万寿。清人赏以一席筵宴、许多礼物,而颁给英王《敕谕》两道,将其所陈请之事,一概驳斥不准。未几,东南沿海艇盗横行,而拿破仑在欧洲亦发布《大陆条例》,以困英国,葡萄牙人不听,为法所破。英人虑其侵及东洋,要派兵代葡国保守澳门,以保护中、英、葡三国贸易,助中国剿办海寇为由,向中国陈请。中国人听了大诧,谕粤督严饬兵备。一八〇八年,英人以兵船闯入澳门,遣三百人登岸。时粤督为吴熊光,巡抚为孙玉庭,遣洋行挟大班往谕,不听,熊光命禁其贸易,断其接济。英人遂闯入虎门,声言索还茶价和商欠。于是仁宗谕吴熊光:“严饬英人退兵,抗延即行剿办。”而熊光等因海寇初平,兵力疲敝,主张谨慎,许其兵退即行开舱,乃退兵贸易而去。仁宗怒其畏葸,把熊光、玉庭都革职,代以百龄和韩葑,于是管理外人愈严。一八一〇年,英人再遣阿姆哈司来聘,又因国书及衣装落后,未得觐见。于是中、英间的隔阂愈积愈深,遂成为鸦片战争的远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