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骡子独自跑了一趟北路买回两头骡子,拣一头膘肥体壮的给了三怪。
骡子腿的全套行头:羊皮坎肩、麻山鞋、毛线袜、褡裢裹腿毡礼帽、油布雨伞羊毛毡,及至褡裢里的锡酒壶喝水碗红木筷子洗脸帕,骡子都给三怪置办得齐齐整整一样不缺。
三怪不知说啥才好,来洛平一个月了,得骡子两口善待,像养个娃娃一般精心尽意,天天如此,三怪想这些,心里暖洋洋。
三怪很快习惯了这日子,跟骡子两口再没有了一丝生分,整天哥长嫂子短。外人看着这三个出门进院形影不离说说笑笑,简直比一家人还亲几分。
三怪说,哥嫂,你们不敢再这样待三怪了,三怪养得腿脚都懒得动弹了。
骡子采莲都说,就像前世修下的缘分,老天给我们降下的一个兄弟,真是一点操心不到,心里都怕你委屈了。
三怪听这话,简直不知说什么。还说是他们修来的缘分。这是三怪哪辈子修下的福分呢?本来家破人亡,此时应该孤苦伶仃沦落四方,他却有了个温暖的家和疼怜他如父如母的兄嫂。
三怪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的确这么想。
但人之性情,啥样子都是娘胎带来,又经后天滋育成型,并不会因几句话几件事就能改变,人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三怪来洛平,得骡子两口善情善意,他感念在心。但内心深处,庄户人家的小心思和他本身的怪心思,也不会改变,感激时他满目泪水,心平时也感觉隐隐,难道还不应该?没有我白三怪,你肖福宝的命从何来?福气不福气,其实两下扯平,我沾你们是福气,你们沾我也是福气。
三怪说让骡子两口惯得懒惰了,这话也是真心话,驮盐一路,无论吃住行,三怪基本是骡子不叫他不起身,骡子不铺好被窝他不睡,骡子不弄好饭食他不张嘴。骡子是实心实意疼三怪,三怪倒未必实心实意接受人家照料,他内心有你们应该这样待的想法。
这还都是小事。
到洛平一个来月,心情恢复,身体恢复,性情自然也慢慢恢复,对骡子两口,他也自觉不自觉动些怪心思。榴红命运对三怪刺激很大,十七岁就经历这样打击,也不多见。所以,他见骡子两口,多少有些嫉妒,尤对采莲,有长嫂如母的感念敬爱,又有想入非非。采莲毕竟有少妇诱人的特别韵味,俏丽,性情大方,心思简单。男人大概都喜欢拿得起放得开的女人。
三怪就动心思,想嫂子的屁股蛋,想嫂子的两个圆乳,想嫂子的两腿间,当然,也想过趴嫂子身上……他最感兴趣的,是采莲在炕上到底啥样?
这一晚,三怪刚躺下,就听见那边屋里动静,他知道骡子两口干啥,心一下就不得安生了。先是在自己屋趴窗户朝那边张望,就看见骡子屋的窗户扯一块布,灯正好放在那头炕墙上,把炕上光景,明明白白映在窗布上,就跟演影戏。影戏里,采莲坐在骡子身上,一起一落一上一下,正面坐又反坐身子,反坐过了又撅在炕沿……刺激得很。三怪受不了,想哥嫂屋后窗户不挂窗布,人家不想那么多,两口办事从不熄灯,三怪忍不住,这时他还想啥恩不恩情不情,人有七情六欲,三怪就悄悄到后院爬上了老槐,屋里光景历历在目,骡子两口赤身,正翻波搅浪干得起劲。三怪找合适位置,不知觉就爬上一枝树条,树条只有两寸粗细,起先还能承受三怪,后来屋里俩人越干越热火,外面三怪越看越出火,身子来回动弹,树条终于经受不起,啪一声断了,把三怪从六七尺高地方摔下来,摔疼了还不敢出声。
那么大的动静,骡子两口能不知道?三怪偷听偷看骡子两口行,其实人家早有察觉,只是人家想法不一样,人家想,三怪大后生家,咱在这边吭哧吭哧办事,人家在那边干听着,心里能好受?咱这不是明摆逗人家火嘛。人家这样好心度人,骡子听到外面动静就把灯熄了,却一句话没有。
三怪不这样想。人家一动一声,他要么心急火燎,要么骂人家一句,你俩真是看着我光棍汉,故意气我,饱汉不知饿汉饥呀!我村子里哪有你这号两口子,办事明晃晃,怕天下人看不见?村里人谁敢?也是,三怪一群后生在村里就爱偷看两口子行房,从没看到。村里人家上炕就吹灯,急死外面后生,只能趴门缝听动静。就这人家察觉也想办法,三怪就让人家故意放的一窝蜂子蛰得半个脸都肿了。
三怪的怪心思,说来也都正常,谁能没心思?心思要都一样,张三李四就分不清了。
二
以后,三怪跑时间长了,尤其知道了骡子腿与相好的事,他心里更有些愤然。三怪不敢找相好,他自己心里解释是,我是本分人,我干不出那些恶糟事,上对不起父母先人,下对不住媳妇婆娘。你们江湖人不在乎,可以说你们豪侠,也可以说你们都是二流子。在我们村里,你们这样举止做派,不是二流子是什么?
骡子采莲察觉三怪偷听偷看他两口行,二人都往好处想,理解了三怪。采莲还想帮三怪排解心中的骚动不安。小叔嫂子俩常聊天说闲话。三怪就把榴红的事告诉了采莲。
采莲说,没曾想你还有这样经历,我还有这么好一个兄弟媳妇,以后你跟你哥就勤跑东路,多走石马镇那边,榴红姑娘只要没有三长两短,你早晚能打听出来找得到。
就这样,骡子三怪就经常跑东路,但有机会就打听榴红下落。
驮盐路分东路和北路两条。东路从洛平过河进入河南石马镇,经荥阳商丘到山东曹州,再往德州拐向河北沧州,那一带就是连片的海滩大盐场。跑东路驮海盐,来回走一趟,大概需要个半月工夫。
北路经由南山冯章口出山,向北经河华过渭河到渭阳,从渭阳拐弯再向东,在凤鸣渡口过黄河,就到了晋南解州盐池,北路驮的叫做“解州池盐”。“解”的方言读音“害”。北路不算太远,一来一回大概就是半个月二十天。骡子就是走到渭阳,看戏差点把命要了。
三怪不管东路怎么凶险不好走。他走东路的目的就是寻找榴红,每次路过石马镇他总要打听。
大概是不得要领,打听来打听去也无结果。三怪哪里知道,隗守堂抢了十红班到石马镇,是给他一个人唱戏,戏子们的事别人又如何知道。再说了,隗守堂手下大都对隗守堂敬畏如虎,老大做的事他们不敢私下议论,即便有知道戏班下落的,你要问起来,他们也是拨浪脑袋,没人敢告诉。
东路这两年不好走,军阀混战乱象纷纷。混乱又导致匪患丛生,乱象大都集中在中原直鲁一带,正是骡子腿要走的路。这一路上哨卡林立,大小军阀势力无处不在,逢条路就设卡立哨,放几个丘八大兵就收钱。没有卡子的地方,又是土匪恶霸地头蛇的天下。但有经验的骡子腿有自己一套办法。
骡子就带着三怪,不走官道也不走大路,而是沿乡间小路,一个村一个村向前移动。看情况不好,就先落脚躲避一程,情况一缓就赶路快走。这样一个村一个村移动,行话把这种办法叫“打滴溜”。
打滴溜需要骡子腿的本事,腿勤耳灵眼尖脚快,还要对各条道路情况十分熟悉,没事就紧赶快走,多走一程是一程。情况不好就赶快找个村子落脚,等一天是一天。
丘八大兵把守着官道大路,你不走,丘八不会撵到村子里去砸明火,这样你就躲了兵患。
大匪伙都聚哨深山老林干大票,路上劫道的,多是本地业余土匪小蟊贼,白天为良夜黑为匪。这号土匪居有村家有口,一般不吃窝边草,要祸害就去别处。他们前脚走,你落脚他们村里反倒安全。等土匪外边祸害要回来,你又赶到他们刚祸害的地方去,那里又相对安生了。这样两头钻空子打滴溜,巧妙躲了兵也避了匪,全看骡子腿的本事。
三怪跟着骡子跑了几个月,对驮盐行当逐渐熟悉。虽然还说不上精到,但三怪脑子机灵,虚心肯学亦步亦趋,几个月时间也多少摸清一些门道,慢慢开始学些江湖上事理。
三
这天,兄弟二人赶着骡子来到商丘地方一个村子叫顶针店。
骡子一路跟三怪闲聊,兄弟,我看你该找个相好,路上少些熬煎。
三怪说,哥,劝烟劝酒还有劝人嫖的?我不找相好,我等着榴红。
三怪心里说的是,你找相好,也拉着我找,你大概是怕我告诉采莲,还把自己说的好像为我心好。
骡子就说,傻兄弟,哥咋是劝你嫖?两不耽误。找相好,又不是让非扔了自家媳妇?你这么想,是你还不开窍。照你这么说,我们都是坏哈蛋?
三怪说,我要做了对不起榴红的事,心里过不去。
骡子说,你娃娃呀,还缺磨炼,这是两码事。你不找相好,人家还不找你?你要想不透看不开,你以后真碰到这种事,没法应对咋办?
三怪说,遇到事我一扭脸过去。我铁心如钢!
骡子觉得三怪挺可爱,就说,好,好,你心如钢。
三怪知道骡子在顶针店村有个相好叫翠仙。翠仙的男人在信阳做茶叶生意,在那边养了小婆,一年也就是回来一两趟看望老娘。这就把翠仙冷落下来跟骡子成了住家相好。
骡子腿找相好,前面曾说,图一举多得。一是路上艰辛,不能带着婆娘却又需要女人的温情照护;二是一路奔波紧张劳累,需要有精神慰藉排解放松;三是行走赶路,并无准时准点能赶上客栈旅店,经常需要投宿民家,既然住店住家都是花钱,不如找个相好就把诸事都解决了。
骡子腿行走江湖,出手大方爽快,走南闯北,大都懂些摆扎女人的工夫,在解决性需求方面一些男人无法相比。骡子腿行事自在爽快,情感不纠扯缠磨,一码归一码分得很清。女人想打野食,当然首选就是骡子腿。
说白了,骡子腿与相好女人多是两情相悦,为生理需求,为感情慰藉,为精神补偿,为金钱利益。不论为什么,并不碍他们各自家庭。像今天有些情人关系,开始卿卿我我,后来就一天扭着你,迫你休妻抛夫再嫁再娶,达不到目的就反目成敌。更有人因此杀夫害妻,搞得鲜血淋淋一时甜蜜一辈子苦。这是男男女女都还没活明白事理。
几句闲话题外话。
四
骡子前几次路过顶针店没有明目张胆去会相好,是怕冷落了三怪。这次,俩人到顶针店,就到村公所客房落了脚。
睡到半夜骡子醒来,就有些耐不住寂寞,见三怪呼呼大睡,骡子悄悄起身,准备去相好家折腾过一把瘾就回来。
骡子走一会儿,三怪也醒了。不见了骡子,他明白怎么回事,就躺在炕上胡思乱想。想着就想到榴红。想来想去就睡不着了。他跟榴红,只是差一步的事,却突然飞来横祸,打散一对苦命鸳鸯天各一方。越想心里越难受。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烧饼。想的心焦,不免就想,骡子腿为啥都有相好?大家都这样,看来这事没他想得那么污糟吧?既然这样,我不找相好不就吃了亏,就屈得慌。榴红又没有眼睛盯着你,而且,谁知道眼下榴红在何处,没准儿……三怪不好意思往下想,被隗守堂那些人抢走,还能有榴红好?
人心只要有这么一闪念,三怪就想,我也要慢慢瞄一个,免得屎到沟门子找不到茅房。
三怪想着,迷迷糊糊。迷糊中就听见耳边有个女人小声叫,赶牲口的后生,你起来,你独个睡不冷清吗?到俺家去睡。起来到俺家,俺搂着你睡。
三怪不知是梦中光景,还是真有其人其声,慢慢清醒过来,果然有个女人在他身边小声叫。
三怪知道,这是有女人主动投怀入抱拉相好来了。看样子也是留意三怪有些日子。
三怪嫩生,这一时马上又想起榴红,他没法像其他骡子腿,能把家里的媳妇和外面相好女人区分看待,媳妇是操持过日子养育后代延续香火的,相好女人是充饥解渴打发孤独路途的,一码是一码,各是各的事。
三怪还不明白这些江湖事理。庄户人家巴掌天地,养成他们性情,自卑、狭隘、短浅、嫉妒,胆小怕事,还有些扛不起放不下的心理……
三怪就说,我腿脚乏了,没劲头也没心思。你走!不要搅缠我。
谁知女人说,你腿脚乏,俺给你捋捋身子就解了乏。搂着女人身子,你还能没劲头?趴女人身上,你啥不快活都没有了。
女人说着就动起手脚来。
三怪不高兴,说,你这女人皮脸如此厚!我有女人!
女人却说,哪个骡子腿没有女人?你有女人怎么啦?你的女人能比俺好?俺看你的女人不过就是野妇村姑,谁都能爬上去的货色。
女人的意思不过是想去除三怪的思想负担,却一句话把三怪说恼了。他一推女人,说,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女人看不见三怪气恼面目,嘻嘻笑说,俺再说一遍又咋?俺这样好人家的女人都看得开,你骡子腿的女人又能好到哪?拙妇丑婆,自己还当宝贝。后生,大概你前脚走,你那女人后脚就上了谁的炕。
女人话音未落,三怪怒气冲天挥手一抡,滚!
谁知这一胳膊就抡在女人脸上,女人哎哟叫一声,打蹲在了地上。一会儿竟抽泣起来,说,你不干就不干,凭啥打人?
三怪起初嘴硬,说,打了!你咋?
女人就呜呜哭起来,一下把三怪弄得左不是右不是。
随后气哼哼起身就往外面走,说,你打俺还有理?好,你等着,俺叫你打人!哪见过你这样不懂事的骡子腿?你等着,看俺叫人咋收拾你!
女人本来装样下台阶,三怪却马上胆怯了,他不知女人能做出什么,赶忙下地拉着女人,说,你不走不走。我也是无意,黑灯瞎火看不见,有话慢慢说。
女人看三怪软了,以为三怪在这件事上真“守身如玉”,心想,我也不能白来一趟,白挨他一顿老拳啊。
女人就故意哼哼再哭几声,三怪真害怕了,他不知对方底细,怕人听见,也怕其他不测。三怪就问,那你想咋?你要跟我上炕,我……我……不干。其他吗……
女人马上知道三怪性情,胆小怕事,心花又顾面子,就再加一份压力,说,俺要找人评这个理,你为啥打人?
三怪彻底塌了架,口气变成哀求,啥话不能好好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