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叫黑水河,我分明看见漫江都流着沉静、明亮的绿色。
我知道,那是北岸一拉溜儿浓密的龙眼树和荔枝树的影子溶在河里了。虽然是冬天,可是广西壮乡的冬天不过使它们肥厚的叶片涂了一层油,那一簇簇椭圆的象壮家姑娘的剪发头一样的树冠,反倒绿得更浓、更深了;我知道,那是南岸如茵的草毯映在河里了。在那里,经冬的野草尚未完全枯黄,新的嫩芽儿便开始在草心里、节骨上萌生了……可是,河里流的并不是北岸的苍绿——要比苍绿显得活泼、明亮;也不是南岸的鹅黄、淡青——要比鹅黄和淡青更深沉,更庄重。呵,那是怎样一江不老不嫩、不深不浅、柔和而又庄重的绿水啊!三个十八岁的战士——汤雄伟、陈辉哺和李国东,带着动人的悲容并排站在记者面前。他们的怀里各自抱着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穿紫格子小褂的农东梅,穿黄格子小褂的农小妹,穿红格子小褂的农金仙。她们是一个曾祖父的三个重孙女。而“红格子”农金仙的怀里,则紧紧搂着一套叠好的军装。
——我明白了!当我把镜头对准他们的时候,我发现,他们背后的河水正同那军装一样颜色!
昨天的这个时候,这军衣还裹在年轻而英俊的班长戴志敏身上,猎猎扑打着平滑而疾速的河水,向北岸奋游。
岸边的木筏上,“紫格子”农东梅在跺着脚哭喊,下游三、四米远的地方,只剩下忽隐忽现的四只小手,抓挠着并不存在的东西……游呵,拚命地游,戴志敏终于抓住了黄格子小褂,举手把她托出水面,被游拢木筏的新战士陈辉哺伸手接住了。戴志敏急返身,又抓住了“红格子”的一只胳膊;这时候,随后赶到的新战士汤雄伟也抓住了她的一条腿,可是小汤所有的力气也只够“抓”住而已。于是,戴志敏腾出一只手托住战友的后腰,把他和孩子一起朝岸边猛一推,使小汤顺势踏上了一块礁石。戴志敏,该你靠岸了!
只消向前两步,便可大功告成。可是,他却返身扑进激流——那里,新战士李国东也赶来了,他是来救人的,此时却已精疲力竭,难以自救,眼看要被流水冲走。戴志敏绕过去,抓住他军装的后摆,朝岸边一推一这推力并不很大,却刚好打破力量的平衡,使小李摆脱漩涡的纠缠而进入浅水区。这一推尽管微弱,却是戴志敏最后的一丝力气了。
“班长!班长呢?”待三个新战士回过头来,已不见班长的影子。
“七班长!戴志敏同志一一”战友们、乡亲们闻讯赶来,呼喊着他的名字跳下去……他们的眼前,只剩下一江绿水,默默奔流……人们流着眼泪诉说这一切,把烈士的日记、军装和别的遗物,连同他们的怀念、痛惜和希冀一齐交给了我;而我却只有一阵阵的羞愧和恼怒一一凭一支拙笨的秃笔,一方呆板的相机,我如何能再现英雄那活泼的生命?
我去找那三个六岁的孩子。戴志敏在那一推一送之间,不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她们了吗?她们光着小脚站在岩石上,圆圆的小脸挂着刚刚揩干的泪迹。她们的表情是悲戚的,却也透着迷惘和尚未褪尽的惊俱。她们刚刚六岁呀,还不能理解、交谈这样复杂的题目。但我相信,印在她们近乎空白的心灵里的军装与河水的绿色,是永远难以褪尽的。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她们才能体味出其中的涵义。
我去找那三个十八岁的战士。我相信,英雄青春的活力当是延续在他们的躯体中。我把镜头对准他们,忽然觉得他们崭新的军衣上缺了点什么……啊,帽徽!领章!他们参军仅仅六天啊,祖国和人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缀上那光荣、神圣的标记。可是昨天的行为证明,他们已经无愧于战士的称号!部队党委业已决定,给这三个尚未正式取得军籍的战士记功。当然,此刻他们自己还不知道,也压根儿没有想过。伞副的感情和思绪,都被失去班长的痛苦占据了。他们甚至觉得昨天自己是犯下了一桩不能挽回的过失。
“要是我的水性好一点,班长也不至于……”他们痛苦地说。
“明知自己水性不行,为什么还要往下跳呢?”我问。
“因为……”汤雄伟以为答案就在嘴边,一开口,却发现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班长跳下去了。”另两位回忆着答道。
“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班长跳下去了!”
呵,年轻的战友,多么天真,又多么诚笃可敬!是啊,面对崭新的部队生活,六天的新兵,不也和六岁的孩子面对陌生的世界一样么?在他们眼里,班长就是个“兵模子”,他就是这支队伍的化身。如果他是共产党员,那么他也就是党!六天里,正是怀着这样的虔诚,他们从班长那里学会了着装和作息,学会了打枪操炮,学会了生活和思考。
于是,当班长大喊一声“快救人”,纵身跳人激流的时候,他们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了。被对岸孩子的哭喊吸住了全部注意力的戴志敏,也许根本不知道身后跟来了三个新战士。可他那奋力搏击的背影,那猎猎拍打着水花的军衣后摆,明明白白地说着:看见了吗?当……的时候,一个战士,应当这样做!
这样做,后果会怎样?当三个新战士精疲力竭,感到了激流威胁的时候,才想起这个问题,但立刻就被一个强有力的信念代替了:没问题,有班长呢。
年长两岁的班长果然没有辜负战友的信任。他以生命作代价,支持、哺育了这个贞洁的信念。在即将到来的边境战争中,我们的年轻战士,我们这支三十年来基本没打过仗的队伍,要战胜凶恶的敌人,多半要靠这样一种无声无形而处处存在的信念呢!到那时,汤雄伟、陈辉哺、李国东……每一个新战士都是一个戴志敏!“当……的时候”,将由他们告诉后来人:“看见了吗?一个战士,应当这样做!”
这样想着,我欣然觉得戴志敏同志并没有逝去,他只是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象那汩汩奔流的河水一样,向前方,向未来,去开辟新的道路,寻求新的存在了前面,倘是坦荡平川,他便洋洋洒洒,浑然阔步,一日千里;倘是峡谷陡崖,他将穿凿冲突,澎湃跌宕,势如破竹……所改变的,不过形式而已。
我为自己的所得激动着,悄悄离开三位凝视河面的新战士,退到高崖之上,摄下了这条迤逦而来又曲折而去的绿色的河——我们的年轻英雄的生命。
一个多月以后,我看见汤雄伟、陈辉哺和李国东佩上了鲜红耀眼的帽徽、领章,随着长长的绿色的队伍,从黑水河边,从班长的墓前走过,开向自卫还击战场去了。
不久,战斗打响了;战争结束了。我再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甚至没有得到机会向别人讲述这个故事——人们的关注早被真刀真枪的战斗故事吸去了。直到我从广西前线回到北京,儿子读书的学校要我给孩子们讲讲前线的故事,我讲完了,几位老师却单独留住我,避开学生,他们问:
“。那都是真的吗?”我愕然噎注了。转而一想,也难怪,那些年轻的英雄之中,就有他们昨天的学生,而且是并不出色的学生啊!怎么转瞬之间就成了……于是,我讲述了戴志敏和三个新战士的故事,讲到了那条绿色的河。我想告诉他们,一滴水。一捧水,多么渺小,多么平凡,然而一旦将它投入江河,你还能小视它吗?在那个分不出你我、分不出前后的环境里,生命、力量、功勋以至壮丽的容颜,一切成功的秘密都存在于集体的流动之中。
我们的军队就是一条绿色的河,一个流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