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九年之战目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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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静静的花丛(1)

献给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

清明前后,江南的山坡是属于杜鹃花的。在这之前,漫山遍野虽然已经绿得够浓了,可那不过是正戏开场之前所作的铺垫。有这样的时刻:那些昨天还看不出花枝的绿丛中,会突然冒出一朵、一簇火红火红的杜鹃花来,象是砍柴的孩子或是采茶的姑娘悄悄闪出红扑扑的脸庞,冲你顽皮地无声地笑……一转脸,你又惊讶地发现,这里那里,远远近近,花儿们不知什么时候已开得满山都是。红的深红,绿的浓绿,反差强烈而又和谐,气氛热烈而又文静,令人无端生出些狂妄的念头来,直想亿入花儿们生活的世界里去。微风徐来,花影款动。看不见的鸟儿躲在花荫里轻鸣浅啭,听上去倒象是花儿们嬉戏的语言。也许在她们的国度,这些活泼烂漫的小生命们正在演着什么美妙的故事吧……

这里是杭州西郊灵隐山的北坡。它的背面——闻名中外的佛家胜地灵隐寺,每天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昔日清净无为之地,而今喧声笑语不绝,市廛的尘嚣顺着山坡一直冲进半天云里。不过,声音不会从云头落到它的北坡来,-般游人的脚步也就到半山腰的“大雄宝殿”为止了,至于它的北坡是什么样子,知道的人恐怕不多呢。我们的杜鹃花儿们,就正在这里悄静、怡然地开着。

忽然有一天,几位游人从山脊顺着北坡走下来了。他们踏着砍柴的或是想抄近路翻山的农民踩出的小径,走得很慢,象是专寻这僻静去处来散步的。一行人在半山腰上停下来,其中一位高身材的老者,解开银灰色制服的领扣,坐在大青石上休息。后面的几位象是他的随员,在离开老者三五步远的地方或立或坐,压低声音交谈着什么随手拈来的话题。

老者约有六十上下年纪,气色很好,看上去不过五十左右。他前额开阔,发迹很高,面相亲切和蔼,目光深邃而睿智。他若有所思,目光从那水气迷蒙的淡蓝色远方,一直望到脚下的小小山坳。那里,有几栋青瓦白墙的平房掩映在竹树花草之间,时而有绿甲虫似的卡车进进出出,颇有几分神秘色彩。老人看了一会儿,指着山坳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陪行人中有一位走上前去,端详良久,惭愧地摇了摇头。

又一天,这一行人又来这里散步。几乎是在同一个地方,那老者又指着山脚的几栋平房发问:

“这是什么人住的?”

这一次,陪同的人立刻微笑着答道:

“那是本地驻军的一个小油库。”

不能责怪那位陪行人孤陋寡闻,业务不精。隐匿在万花丛中的这个小小油库,实在平凡极了。不足二百米纵深的小山沟里,总共九栋住室和库房,驻扎着五六十名干部战士,负责为过往军车加油。象这样的零散小单位,全军不知有多少。尤其是在游览胜地杭州,有那样多的奇观胜景吸引着人们,有谁会留心这样一个简陋而偏僻的仓库呢。

这是一九五七年四月三日的中午。油库指导员王宝善正坐在他紧靠大门的办公室里,同一位将要复员的战士谈话。忽然有两辆小轿车从窗前驶过。车子犹犹豫豫地穿过小小庭院,沿着唯一的一条沙石小路朝山根的库房开过去了。

是哪位首长来检查工作?没接到通知呀!要么是顺路来加油的?还是参观的走错了路?王宝善决定亲自去看看。他下意识地正了正军帽,双拳端在腰际,以军人惯一有的跑步姿式朝小车追去。穿过房前的小小竹林,跑到两步宽的小溪边上,见有一位着便服的同志已经等在那道小桥上了。他大概看出了王宝善的身份,于是递过一张身份证来,说:

“首长来看看你们。请你去陪一陪吧。”

王宝善并没有看他的身份证。在小路的尽头2号库房门前,几位首长已经下了车,朝这边走来了。蓦地,王宝善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那走在前头的,着银灰色制服的首长,怎么这样面熟呀!有三个滚烫的字涌到喉咙口上,他不敢说出来,他不敢这样想——…啊,是毛主席!

当极强烈的信息骤然输入大脑的时候,人的神经往往经受不住,身体的各个部件也将随着失调。王宝善浑身燥热,似乎一刹那血液停止了流动,思维象一架出了毛病的机器干着急转不起来。他使劲眨眨眼睛,想看得真一些,却越眨越花,而且热辣辣的要流泪。他想迎上去,两只脚,却挪不动。幸而身边那位同志碰了碰他的肘弯儿,才使他惊醒,跑步上前,向毛主席敬了个礼。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军官,但是这个礼敬得慌慌张张,很不合规范。

毛主席首先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你是这里的首长吗?”

有一股暖流,顺着手流进心里,把心里的紧张融化了许多。“我是这里的政治指导员。”他答道。这声音象是隔着几千里从电话上传到自己耳朵里的。

毛主席点点头,又问:“同志们正在开饭,是不?”

“是的。”

“好,我们到食堂去看看。”

正午的阳光,好强烈。小风也不吹了。山坡的花草,路旁的小溪、竹林……一切都在阳光下现出一种恍惚迷离的色彩,仿佛沉入了一种不寻常的境界。毛主席穿的是一双黑布鞋,步子挺大,但很轻,很稳。王宝善走在主席旁边,他觉着自己应该落后半步,又怕主席回头问话不便,于是紧赶两步,和主席并肩走着……这样好不好?他很犹豫。

毛主席边走边问他;“这里还有什么干部?”

“还有仓库主任。”

“现在你们正在做些什么工作?”

“主要是老兵复员教育工作。”

“老兵们当兵多少年了?”

“有的七年多了,少的也有四、五年了。”

毛主席话语很慢,听得很清楚,而且都很好回答。王宝善心里平稳多了。

“他们愿意复员吗?”毛主席走了几步,还在想着老兵的事儿。

王宝善思维的机器已接近正常了。有关老兵复员工作的印象在他脑子飞快地来了一番分析、综合,而后流利地汇报说:“他们很留恋部队,听说叫复员,开始不愿意走。经过教育,现在都愿意回原籍参加生产劳动了。”

毛主席点点头,说:“这样很好。部队就是这样。”

走过小溪上的石板桥,穿过那片花园似的小竹林,前面就是战士的宿舍了。毛主席就便走进当中的一间,见墙上挂着两副挎包、水壶,还有手枪,便问:“这是什么人的宿舍?”

王宝善答道:“是押运员住的。”

毛主席走到床前,摸了摸被子,问:“盖的被子暖不暖和?”

“很暖和。”

宿舍后面是饭堂,战士们正在那里吃饭。不知是谁低低地喊了一句:“毛主席,毛主席来了!”这消息太突然了,谁都不相信,却谁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争着抢着朝前排房子涌去。刚拐过房角,毛主席已走到他们面前了。战士们有的还端着饭碗,拿着筷子,一时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一个胆大的战士,上前一个敬礼,大声说:“报告毛主席,我是三班长韩永昌。”话一出口,脸刷地就红了。

——唉,干嘛向毛主席说这个!还那么大的声气……毛主席笑了,亲切地和他握了握手。

四十六岁的老职工——炊事员顾彬甫,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放下手里的活计也跑出来,刚走到伙房窗下,毛主席已来到跟前了。毛主席大概见他着雪白的炊事服,便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大师傅,辛苦了!”“啊,啊……”

这位十六岁就到菜馆当学徒,饱尝过老板和国民党兵痞欺凌的老师傅,见毛主席向他道辛苦,眼里立刻盈满泪水,半张着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毛主席走进房边的饭堂,拉过一条长凳就坐下了。饭桌上,战士们的小瓷碗里盛的是韭菜炒鸡蛋。毛主席端起来看了看,又掂了掂,问身旁的战士:“每顿的菜够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