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九、三十两天,地委副书记张玉美冒着寒风,翻山越岭进了蝎子沟。跟群众说起高扬同志的那些话,不少人都落泪了。第二年九月,蝎子沟通了公路,安上了电灯,学校、卫生所等也陆续建起来了。老百姓说:过了四十年,高政委没忘了我们,给我们办了几件好事。)高扬来到当年晋冀鲁豫根据地的腹心——涉县。它曾是太行儿女深情敬仰的地方,刘伯承、邓小平同志带领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部曾在这里生活、战斗五年之久,朱德、彭德怀、***等老革命家也先后到过这里。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将军就牺牲在涉县与山西交界的十字岭上。
高扬的日程本来很紧,原计划在涉县停留半天。来到之后,他走不动了。——这里还有相当多的农民口粮不够,不得不吃糠;有七十个大队,将近五万人口居住的地方,人畜饮水困难。县里征集党史资料,邀请了一些从涉县出去的老同志回来座谈,他们问老房东有什么困难,老房东说:“没水吃……”老同志都掉泪了。
听了县委的汇报,高扬很不平静,他在汇报会上说:
“省里王铮同志来过,说这里吃糠的现象很厉害。老同志谁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可是咱们不能得出这么个印象:涉县穷,是因为老天爷不照应。能不能有这么个答案:这里所以吃糠,除了天灾之外,还有点人祸?照过去的做法,大平原、高产地区也照样穷,叫高产穷队。所以说把责任完全推给老天爷也冤枉。怨谁呢?怨我们,怨我们上面领导!”
下午,晚上,第二天上午,他帮助县里的干部详尽地研究了他们的发展规划,帮助他们认识本地的优势和劣势,寻找新的生产门路,话题涉及到工、商、农、林、牧、副各业,他的插话,仅县委追记整理出来的就有七千多字。
第二天下午,他到赤岸村看了一二九师师部旧址。当年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墙上一份保存完好的干部名册上,写有太行军区第一分区政委高扬的名字。看过之后,他没在县城落脚,就驱车直接赶往下一个地方了。他的脚步很急。一个在共产党的名册上写着名字,而又受命对这片土地负责的人,他必须时刻准备回答那名册上生者和死者的询问:老百姓还吃糠吗?
不错,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了战争和阶级剁削、阶级压迫,比照四十年前,的确变好了,变富了;可还是穷呵。我们本来应该而且可以搞得更好些。在全国性的十年动乱之外,河北又经历了五年的曲折和延误,党的三巾全会没有得到认真的贯彻,生产责任制在许多地方刚刚开始试行。一路上,他看见几乎每一道山坡都刻着历史的教训,残留着“左”的指导思想的痕迹,他也看见了被人的僵化和狭隘所掩盖的大自然的潜力。造物主原来在每一块土地上都安排了各自的“优势”,给每一条山沟都预留了发展的门路,等待着我们去寻找,去开发。站在这里谈论十二大提出的宏伟目标,你将不再觉得“翻两番”只是印在纸上的字眼,而是古老地壳下岩浆奔突的声音,是江河和林涛的呼唤。你将产生一种奋斗甚至献身的冲动。
“我下来调查,就象牛吃草一样,尽量多吃,回去后再慢慢反刍、咀嚼。”当着地、县领导同志劝他安排一些休息时,高扬这样说,“你们知道,作为第一书记,我下来一趟也不容易。咱们不要搞‘外交辞令’,不搞那些千篇一律的虚言俗套,实打实地来。”
让我们看看他在邢台县一天活动的日程。
十月十日上午九点钟,按照头一天的约定,高扬一行乘坐的“面包车”,由临城县来到邢台县野沟门水库的大桥上,与县委书记白少玉的吉普车会合了。吉普车引路,他们径直前往胡家楼大队的寺沟。当年,这是一条乱石滚滚的“光屁股沟”,从五五年开始综合治理,成功地经受了六三年特大洪水的考验,被省报赞为“暴雨摧残处,百花依然红”的奇迹。如今在这三里长沟行走,可以人不出树荫,脚不沾泥土,地表全被树木和海绵般的草皮所覆盖。高扬一边察看,一边兴致勃勃地同治山的带头人、当年边区的劳动模范马聚山老汉交谈……已经十点多了。县里的同志提议到公社去吃午饭,高扬说:“接着走。”于是沿山沟上行到了稻畦村。在供销社值班打更的小屋里,高扬邀请几位老党员开了座谈会。
之后,顺着佛堂沟,察看了县社队合营的万亩林场,看望了当年的边区劳动模范郭爱妮老大娘。等他们赶到浆水公社吃午饭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
十月的天气还相当炎热,火暴暴的太阳晒得人们不住地沁出汗水。已经一上午没歇脚了,吃了午饭,高扬紧接着又驱车前往最边远的水门大队。他沿着盘旋山路,徒步登上山头,察看了他们在六三年洪灾之后重建的古城堡似的梯田。
离开水门,他们访问了抗大总校住过的前南峪大队。
在这里,高扬走访了三户老干部、老烈属和十几户农民家庭;乘车察看了大队重点治理的三条“经济沟”。党支部书记郭成志是个能干的年轻人,他们以感人下泪的热忱和优厚的待遇,从唐山请来“板栗大师”王金章,大力推广先进技术,使本队果品产量连年大增。坐在果园的树荫下,高扬饶有兴致地听取了他的汇报,直到傍晚才罢。
头一天,县委书记白少玉曾请示高扬一行到邢台的食宿怎样安排,高扬让人答复:不要安排,走到哪儿住到哪儿。现在走到浆水公社了,怎么住呢?公社连个招待所也没有,只是供销社有几间供过往购销人员住的客房,实在太寒碜。白少玉说:“回县里住吧,汽车一个半小时就到了,明天可以再来。”
高扬说:“时间都扔在路上了。就住这儿。”
保卫干部为难了:“这儿连个围墙也没有,不好安排警卫呀。”
高扬说:“别管那些。当年我在这儿,整天走沟过涧的,也没人害我,今天还有什么问题?”
他就在这儿住了两宿,利用晚上时间,开了两次老党员,老干部座谈会。
供销社的食堂是个半面没墙的棚子,饭菜一端上来,苍蝇蜂拥而至,碰头碰脸。司机小陶一次就从醋瓶里倒出了三只苍蝇。高扬在这里吃了六顿饭;四菜一汤,还特意按?
高扬的嘱咐,捎带蒸了些山药蛋、胡萝卜和菜窝窝,他每样都尝了尝。由于连日奔走和饮食不善,秘书和一位随行人员病倒了,中途返回了邢台。七十二岁的第一书记却依然精神饱满,在太行山里越走越深……
“十二大”以来,经过三个地区近二十个县市的调查研究,他觉得心中有点“数”了,召开一次地市县委书记会议,研究如何开创农业生产新局面的时机已经成熟。开始,农业部门提出要在会上讨论八个议题。高扬说,议题多了,就没有议题。回到省城,他根据自己的调查所得,会同调查回来的省长刘秉彦、常务书记张曙光等同志的意见,亲自拟定了“促进联产承包责任制向横宽纵深发展”等三个专题。经常委会讨论后,责成有关部门抽调得力干部,按三个专题分头下去调查。高扬同时又再次下去调查了十八天。三个文件起草出来后,又派调查组带上文件草稿分三路下去征求广大基层干部和重点户、专业户的意见。
这在当时还是三个新鲜的课题,是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三棵新苗,其中有些提法在上头文件里是找不到的,有人担心会不会与中央精神不一致。会议开幕前夕,中央一九八三年一号文件下达了。大家一对照,省委的文件与中央文件的精神丝丝人扣,对上“口径”了!
这次会议取得圆满成功。它不仅为河北农业的大发展奠定了基础,而且在人们心理上引起了微妙的震动:省委的作风变了!河北的干部和群众开始有了自信,他们正走在中央指引的道路上。他们为此而感到踏实,感到自豪,不象前几年,只在大标题上与中央保持“一致”那样,令人惴惴不安,啼笑皆非。
这次会议之前,有这样一个小插曲:
八二年十一月,高扬到邯郸市研究中小型工业企业问题。十天之内,他看了十个厂矿,听取了市委及下属四个部门的汇报。这天晚上,他同干部谈完话,已近十点了。
他向秘书甄树声打招呼说:“晚上我要写稿了。”预定第三天他将在干部大会上讲话。
十二点,他房间的灯还亮着,秘书先睡了。第二天早晨,秘书走进他的房间,见他的灯仍亮着,不禁有些吃惊。高扬解释说:“啊,早晨起来我又写了一会儿。”上午他还要开会。小甄把他昨晚写的抄出来,共有三千五百字,这就是后来在全省中小工业整顿中起了很大作用的“五条意见”。
定稿之前,小甄提了条意见。稿中原有一句:“不要盲目提翻番。”小甄说:“这句话是否改一下,或者不要?”“为什么?”高扬问。小甄说:“十二大刚提出翻番的口号,现在叫得正响,这样提……”不言而喻,有“唱反调”之嫌。高扬说:“我这个‘翻番’前面是加了限制词‘盲目’的嘛。中央提‘翻番’,是以一九八〇年全国的工农业总产值为起点的,是经过了计算的。可是具体到某个单位就不同了。比方说:刚生下来的孩子,五岁以前身高、体重可以翻一番,到了十八岁还能翻吗?那不是假、大、空吗?”
下午,他召集当地一些负责同志,念了稿子,征求了意见,之后又让随行的“秀才”们再推敲一下。不料省委副秘书长肖风又把这句话划掉了。高扬摇摇头说:“你们哪,就是怕我和中央不一致,怕我犯错误。好吧,少数服从多数。但是你们这个思想不对头。”
这里也许可以套用一下“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句老话。“大跃进”年代,高扬以中央工业工作部副部长身分下去检查工作,曾对所谓“大炼钢铁”等违背科学的作法提出异议,而且诉诸文字,据理力争,他因此得了一顶“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标杆”的帽子。下放两年之后,担任化工部长期间,仍不“改悔”,看到上送的报告中某些在什么“指引下”、“鼓舞下”、“照耀下”之类套话,他就说:“这是给中央看的工作报告,罗列这些干什么!”
于是动笔划掉。这些时髦的“铁证”又使他戴了十一年“三反分子”的帽子。看来,五九年反右倾和“文化大革命”两次被打倒,并没有教这位刚正的共产党员学会“见风使舵”,甚至没有学会起码的世故和圆滑。他是那么自信,就象农民坚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样,他坚信,实事求是的种子点进哪里的泥土都不会长出别的苗儿来,虽然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难怪肖风多次感慨:“高扬同志最大的特点,就是敢于和善于把中央精神和河北实际高度结合。”他说这话是经过对比的。他在省委机关工作几十年,可算是秘书班子里的历代元老。他曾亲见有的领导专靠揣摸上级喜好来决定自己的态度。上级喜欢听什么,他就讲什么;上面讲八分,他就讲十分,上面讲十分,他讲十二分。上面开个什么会,他也开个什么会,甚至到会人员的身份、会议程序都照套不变。他从这种“领导方法”中得到了不小的甜头,至于老百姓得到的是否也是甜头,那他就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