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高扬的办公桌上放着《河北教育》编辑部送来的一篇通讯,题目是:《感谢你们这些园丁——记省委第一书记高扬同志视察浆水中学》。稿子是邢台县浆水中学的教师们写的。看得出来,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很重,有些段落,有些句子,可能是含泪写成的。的确,一所设在深山沟里的中学,竟然得到省委第一书记的视察,这在素来不大被人瞧得起的教师们看来,确是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
高扬也没有忘记他们。离开以后,他曾几次提到那里的情形。在学生的大伙房里,他曾揭开锅盖,搅了搅里面的玉米稀汤煮山药蛋;他看了那些门不象门、窗不象窗的学生宿舍,十几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学生说,晚上解手回来就没位置了;校长和教师住的八平方米的屋子,一张床,一堆日用杂物,再加一张桌子,就没有转身的地方了。“这是宿舍还是办公室?”他问。校长说:“……都是。”“这怎么能备课?”校长苦笑了一下:“……住惯了,也行。”从五二年建校到如今,他们就是这么过的。有的老师二十多岁进校,如今已五十多了。从早自习到晚自习,一天十几个小时陪着学生,有的教师一年不下山,家里有事,就把家属叫到山里来商量商量。老校长李庆俊是三八年高扬在邢台当县委书记时发展的老党员,从五二年起在这里一直工作到八〇年去世;陪他参观的现任校长耿忠信,五八年到浆水任副校长,“文革”中被“双开”,是全县挨斗较重的一个。七八年给他平反,问他想到哪儿工作,他说:“我哪儿也不去,还进山,还到浆水中学。”就是这样一批人,使这所破破烂烂的学校的升学率“文革”前达到百分之八十;恢复高考以来,在地区从未出过前三名。
“你们是八十年代的学校,三十年代的设备……”高扬沉重地对老师们说。
想到这些,高扬在给《河北教育》编辑部的信中写道:
“稿子不该发表。一个省委书记到一所中学看一看,这是他份内的事。看了也没解决什么问题……”
他心里只有不安。他觉得欠着那里的教师一笔债,欠着那些背着米、提着炒面来上学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一笔债。
“教育经费非增加不行!”高扬到河北来一个月之后,就向全省的县以上各级书记们发出呼吁:“如果明年我们手头稍为宽裕,科学和教育(包括卫生)事业费应该大幅度增加;否则明年也应该从各方面挤出一些财力物力,治疗科教卫生单位的‘贫血症’,还一还历史积累下来的‘欠帐’。多年来怪事多端,其中之一是各方面的浪费惊人,唯独对科学教育事业舍不得花钱,讲‘节约’!”
但是,国家经济困难,河北财政支绌,他的“手头”始终“不宽裕”。根据经济发展的迫切需要,国务院决定每个县必须办一所农业中学。山东给每所农中的开办费是八万元。河北家底穷,教育部门只申报了七万。不行,拿不起。那就六万吧。六万也不行……最后,财政部门只拨给教育部门总共一百四十万元的开办费,即:每所农中一万元!一万元,娶个媳妇大概够了,能开办一所中学吗?官司打到第一书记那里。高扬把财政厅长请来亲自做工作,最后说:太少了不象话,太多了拿不起,我在你这“140万”前头加个“1”字吧:“1140万元”。其中包括了开办师范的经费;落实到每所农中头上是五万元。但是,他不可能在每一笔教育经费前头都加个“1”呀!那么就让我们的学校“破破烂烂”下去吗?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今天是腊月初六——一九八三年元月十九日,气温摄氏零度,西北风三至四级,人们的下巴已经感到威胁了。获鹿县城多处兴工动土,大风起处,黄尘滚滚,高扬正在呼号的大风中奔走。获鹿中学,一街小学,城关社办中学,书店,文化馆……他整整看了一下午。高扬这天一大早从石家庄赶来,一不问粮棉,二不问工商,只问教育。获鹿是开展军民共建文明比较早的地方,县委书记解青林对教育尤其热心,但教育状况的落后仍然很惊人。“你们有什么办法?想一想,春节前我还来一次。”
二月十七日,农历正月初五,高扬从北京直接赶到了二百里外的廊坊,仍然只谈教育。这天六级大风。高扬要去看几个学校。廊坊师范设在城郊的大洼地里,无遮无掩,大风撕扯着人们的大衣,迈不开步。高扬走在前头,一股狂风竟然刮掉了他的帽子——那顶戴了近二十年的鸭舌帽……漫天黄沙,扑朔迷离,使他苍老的双目更加深邃;迎风直立的白发在冬阳下闪光……执拗的西北风究竟要摄下一幅什么样的镜头?屈子行呤,“吾将上下而求索”,还是“怒发冲冠”,“壮怀激烈”?
“农村中小学教育的落后,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有辱社会主义声名的地步!这样下去,我们是没法向农民交代的!”他说。他在呼啸的寒风中奔走,似乎听到一种强大的呐喊,从历史的深处滚滚而来……教育,是经济起飞的基础,“十二大”将它列为战略重点之一。不须解释,你就看一眼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农民对科学文化的渴求吧,那道理不是用墨而是用血泪写在八十年代河北的每块土地上。但是,十年动乱的恶果正使一大批青少年面临着沦为新文盲、半文盲的危险。一九八二年,全省的学龄儿童坚持读完小学的只有百分之七十四,而坚持下来的“毕业生”只有百分之四十五是合格的,初中“毕业生”的合格率则只有百分之二十!这一茬孩子,十年二十年后,即到了我们寄以重望的二〇〇〇年,可正是社会生产的主力军啊!
教育质量低的原因在哪里?一日教师水平低。水平低首先是因为待遇、地位低,“养不住大鱼”。各地殴打、侮辱教师事件接连发生,你以为仅仅是法制观念淡薄的缘故吗?他为什么不打电工,为什么不打汽车司机?二日办学条件差。进村不用问,没门没窗的就是学校。全省每一百间校舍就有四间危房,每十个学生中就有三个人没有桌凳。不少地方仍然是“黑屋子,土台子,泥孩子”。钱,都需要钱哪!实际上,省里的教育经费每年都在增加,一九八二年比八一年增加了百分之十五点九,仍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单靠国家,三年五年是还不清历史“欠帐”的。严峻的现实啊!
高扬在严峻的现实中奔走,在教育现状的“死胡同”里寻觅。他发现了矛盾!发现了一个怪现象:这几年农民一天天富裕起来,农村里到处盖新房,唯独学校破破烂烂!获鹿县一个大队丰收了,一年中光请人唱戏就花了六七千元,可是学校的危房却不修,一下雨学生就得停课。
为了唱戏,还挖了学校准备盖房的石头根基垒了戏台。——是何道理?他看出来了,听出来了:土地、山林承包了,学校可是国家包办的,他们觉得把钱花在教育上是扔在井里了……道路无非是两条:要么等国家富裕了再办,结果将是继续耽误这一代人;要么把学校交给群众自己办……何去何从?农村中的先进分子已经在探索新的道路了。高扬在获鹿调查时听说,城北三十里有个李村,一九七八年,大队筹措了几万元,想改善一下陈旧的大队办公室。女支书张新香说:“我看咱干部再凑合几年吧……”冒着大雨,她把干部们领到学校,指着滴答漏雨的教室说:“咱全村八百多户人家,住的、用的,家家过得去,学校却破成这样……真对不起孩子们哪!”于是,他们当年动工,花十几万元盖了一座标准的教学楼。这一来,师资匮乏成了主要矛盾。请县里派,县里也没有啊!党支部决心拿出三、四万元,出高薪招聘外地教师。县教育局拿不准;报社不敢登广告。教师可从来都是国家派的,这“招聘”符合这个、那个吗?高扬听到这儿,却仿佛眼前打了个闪电:
“我看可以。允许人家先富起来,为什么不能允许人家先文明起来呢?把招聘广告给我看看!”春节期间,李村大队的招聘广告登出来了,登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可是一个月内,全国十七个省市报名应聘者竟达三百之众。经考核挑选,聘请了十六名,李村的教学面貌立刻改观。象这类群众和社队自愿出钱办学的事,各地都有发现。
是改变政策、改革制度的时候了!
高扬从廊坊、坝县、大城到保定,一路酝酿着,回到石家庄后,二月二十六日,立刻伏案疾书,提出了《关于办好农村中小学的意见》,共八条改革建议:把农村小学、初中划归民办,即分别由农村社队负责办;教师工资由社队发放,不论采取那种筹款形式,总之要保证提高教师的实际收入;腾出国家教育经费集中改善高中、师范、农中、其它职业中学和示范性初中,以及补贴贫困社队的中小学;对教师实行定期考核、淘汰和招聘制度……这是一项带根本性的改革。它触动了现行中小学教育的领导体制和劳动人事制度。
这是一个大胆的建议。它至少必须面对三个方面的挑战:第一,本来由国家“包办”的事情,如今要社队出钱,农民出钱,农民答应吗?第二,一提把中小学“下放”,人们就自然想到一九六九年使广大教师深受其害的“侯、王建议”,“又要拿教师开刀吗?”第三,这不等于倒退吗?
报纸上正大谈普及义务教育,而你却要“划归民办”,符不符合社会主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