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孩子的思维常常是处于一种被动接受状态,我想不出他们要干什么,会干出什么来,但他们绝不是小猫小狗,他们所干的事情,无论好与坏,都有他们的逻辑,他们的思想。而对这些好事或者坏事的态度,往往就因家长而异了。我承认,在这方面我不是一个高明的家长,我的简单和粗暴,又成为了另一些“恶性事件”的由头。或许我还没有真正学好辩证法,或许我对儿童行为的理解过于片面,不过有些事情,就是在今天,我也是无法原谅的,不报以老拳,不足以解恨。
比如,在我调到报社工作以后,编辑部有位姓薛的同事,他的儿子与我的女儿年纪相仿,有一天,老薛把他的儿子单独锁在办公室里,令其做作业,自己出去采访了。单独待着的儿子见父亲一走,立时就成了精,三鼓弄两鼓弄,把屋里的字纸篓点着了。大家在走廊看见老薛的办公室火光闪闪,浓烟滚滚,惊呼大事不好,使劲敲门,那孩子就是不开。这时,老薛回来了,打开门,却见他儿子已用一盆洗手水将火扑灭。我记得,当时我看着狼藉不堪的办公室,看着站在一片水渍中满不在乎的薛家公子,只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拽过来抽两巴掌。可奇怪的竟是老薛,将孩子拉过来拍着哄着,回身对众人说,你们看我儿子多聪明,每临大事有静气,小小年纪他就知道用盆里的水灭火。
老薛对孩子的态度给我以启发,我认为我也应该换一个角度看我们家里的那块玉,人家的孩子放了火都没事,都能看出优点,我们家的玉连发不准四声也要挨揍,也是有点儿太不公平了。
我一定要对孩子好一点儿,一定!
那天,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一路都在这么想着。
事与愿违,当我推开家门,看到我房间里的一切,我什么“不公平”的想法也没有了。
——我的书桌,桌沿被小刀削成了白碴儿,新刷的墙壁成了花脸。
原来,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学校没课,将这一帮魔障放回家去“自己学习”。一个下午学习的结果,就是我的桌子由方沿改成了圆沿,我的一瓶红墨水大半洒在玻璃板上。老薛的儿子灭火是用水泼,我的女儿挡水是用纸掩。挡墨水的纸当然是信手拈来,于是我的一篇刚写好的小说便一页一页做了牺牲。这且不说,饱沾了红水的纸鲜艳无比,小家伙又突发奇想,变被动为主动,索性将瓶里的墨水全部倒在玻璃板上,开始一张一张地制造红纸了。湿淋淋的红纸无法安置,顺手贴在墙上……
看着惨不忍睹的桌子,看着挤眉弄眼的花墙,看着已经“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稿子,我的火噌噌地往上冒。
不打能行么?打!
顾大玉自然要哭,老爷子自然要护着,什么都往他身上揽,让人气恼。
我气急败坏地对顾大玉说,你赔我桌子!你赔我的墙!
顾大玉说,桌子我将来挣了钱给您买新的。
我说,墙呢?稿子呢?
顾大玉翻翻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两天以后,别人送给我的一瓶进口修正液,被全部涂在了墙上。修正液当然很有限,所以那些红印就如毕加索的画,不但是挤眉弄眼,而且是张牙舞爪了。
二十年后,在陕西的秦岭腹地,在一个叫做佛坪的小地方,我去一所学校拜访了一位名叫黄文庆的年轻老师。给我很大震动的是,这位深山里的先生竟是一位教育的开放者,在他的家里,他特意留出一面白墙,让他的女儿随便往上面涂画。且不说那山里的女孩站在这面墙前是多么的自由舒展,单是黄文庆的这种做法便已让我眼界大开了。看着那面画了不少孩子图画的墙,我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误,京师出身的我,跟山里的教书先生比,在见识上,在心胸上,竟是如此不如。
所以,顾大玉给我当孩子,不是一种幸运。
懒散,贪图舒服;这是人的普遍弱点,也是孩子的普遍弱点。人活着就得自己跟自己不断较劲,跟命运不断抗争,大人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孩子却不能。他们把大人的苦心当成多余,当成“缺少感情”,这实在是错了,实在是让大人受到了冤枉。我的妹妹在教育孩子时遇到了和我一样的问题,她给我写信痛苦地说:我们这个家族的妇女在对待孩子上可能遇到了同一个难题,历史上,都说慈禧对待她的儿子同治、光绪是多么的严厉,多么的冷酷,多么的不近人情。今天,我也有了孩子,我才深深体会到了那位老太太的心,体会到了她的难处。的确,我与我的妹妹深有同感,慈禧在教育孩子上,是一个极清醒的母亲,她对她的孩子并非不爱,而是那爱太艰难,她的孩子就是国家,就是大清社稷,而她的孩子又是那样的不争气,是那样的软弱……并非是哀其不幸,而是哀其不争。到了我们这一代,简直是连怒也不能怒了。小小的人儿,他们的思想比我们还活跃,比我们的主意还多。
独生子女的顾大玉们,与独生子女的同治、光绪们有着共同的弱点。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顾大玉认为我管束太严,她离家出走了。那时候,她的父亲恰巧在云南出差,家里只有我和老爷子。
我下班的时候回家,没有见顾大玉。到学校去找,学校里空荡无人。到同学家去问,说是顾大玉今天就没去学校。
这下问题严重了,我赶紧给在外头的丈夫打电话,让火速回家。又发动他们教研室的同事和我们报社的同事满街去找。报告了派出所,在电视台登了寻人广告,能做的都做了。
顾大玉一宿未归。
这个家庭一宿无眠。
九岁的孩子,她能上哪儿?
我火上房一样地焦急,老爷子更是不安,一宿间起了满嘴的燎泡。他的心里满是内疚,因为顾大玉是在他午睡的时候不声不响从家偷偷走出去的。老人觉得将孙女丢了,这是他做爷爷的失职,无法向儿子、媳妇交代。于是,我在寻找小的同时,还要安慰老的。
我在电视机上发现了一个纸条,是顾大玉留的:
我走了,你们不要找我。
看来不是拐卖是出走,于是就赶紧找家里的东西,我发现,顾大玉喜欢的衣服都不见了,老爷子也发现,他放在抽屉里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翼而飞。
同事们纷纷来报告:没有消息。有人问我是不是打骂孩子了,这让我委屈,这孩子许久没有挨打了,连骂也没有被骂过,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学校里老师反映,同班有一个叫沈丽的孩子也不见了。沈丽经常跟顾大玉在一块儿玩,估计随着顾大玉一块儿出走的可能性很大。
我跑到沈丽的家,想共同商量办法,沈丽的母亲经不住这个打击,已经躺在了床上。沈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黑压压站了一屋子。见我来了,那些人着实没给我好脸色,仿佛是我将他们的孩子拐跑了。一个人指着我说,我们家的丽丽本来很乖,很没主意,很胆小的,都是让你们家的孩子给带坏了,真有什么,你们要负责任!
丽丽的母亲在哭,那哀怨的目光让我无法正视,在沈家人的责难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她家的人让我出钱,说他们找孩子雇车的车资应该由我出。我付了钱,只是觉得窝囊,觉得顾大玉这样做太差劲。
沈家对我的态度,我很能理解,但谁又理解我,替我设身处地想想呢。
第三天,丈夫的同事,交大的常秉哲教授在火车站将顾大玉“捕获”,“押解”回家。许振凯教授候在家中,做思想工作。这些国家一流学府的大学问们,整日和高精尖人才打交道的教师,面对这顽劣小儿,也是老教授遇到了新问题,其尴尬、滑稽可想而知。
教授们给我的原则是,对回来的顾大玉不能打,不能骂,要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
我一一应下:不打,不骂。
逃跑者一进门,我一看她那模样,差点儿没把我气蒙了。
顾大玉周身廉价珠宝,脸上抹得花里胡哨,哪里是孩子,整个一个小妖精。
我强忍着气,把她领去洗涮。
顾大玉初时还有些忐忑,不敢言语,后来看我并无怎样训斥,便胆子渐渐放大,很有些无所谓的样子了。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甚至有些小得意,认为这一招做得很有实效,至少是把我给整住了,出了这样的事情会没挨打,大概也是出乎她的预料。
那一晚,我给顾大玉说了不少,心平气和地讲出走的危险。顾大玉似乎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不明白,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也不知道听还是没听。
顾大玉睡了,我在灯下翻检她购回的物件,大多是玻璃珠子的项链,假玛瑙的戒指,香粉,口红,眉笔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零食……这都来自我们家的生活费。
小姑娘知道爱美了,这也是天性,但这美的档次未免太低了点儿。想了半宿,我想出了一个绝招。
第二天早晨,我对顾大玉说,今天不上学了。
她说,不上学干什么?
我说,上公园,去游乐场。
立时,顾大玉的眼里满是兴奋和欢乐,她实际已经旷课几天了,并不担心落下的功课,一听说去玩,竟是这样舒畅痛快,这样的性情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具备的。
我说,要去有条件,咱们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你买的首饰全部戴上,化上妆,穿上你最最喜欢的衣裳。
顾大玉更是有些受宠若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于是,在我的包装下,顾大玉抹了一个吃了死耗子一样的大红嘴,腮上很夸张地涂了两团胭脂,两道眉被描得卧蚕一样的死黑,还像大熊猫一样打了青灰的眼眶。她的脖子上挂了三条项链,戴了手镯,戴了戒指,戴上了她买来的一切饰物……
我问顾大玉穿哪件衣裳。
她说穿那条黄色的纱连衣裙。
就穿纱连衣裙。
老爷子在旁边看出不是个事儿,问我,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你怎么不让她上学?
顾大玉替我回答,我们上公园!
老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进自己的屋,关上了门。
我推着顾大玉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她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十月的天气,她穿着薄纱的裙子,尽管天气尚不太冷,但那嗖嗖的凉风,绝不是一层纱能抵挡得住的。
顾大玉回头看了看我。
我说,既然要美,就得付出代价,你说是吧。
她没说什么,照直奔公园而去。
因为不是放假,公园的游乐场里室荡荡的。顾大玉把每个游乐项目都玩了一遍,每换一个项目,见她的工作人员都要议论纷纷:
这孩子是怎么了?
怎么打扮成这副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
小鬼儿似的。
现在的孩子,哎……
谁见谁摇头,顾大玉对自己美的信念开始动摇了。她提出了:回家,不玩了。
我说,还有下午呢。
她说,下午上学吧。
至今为止,顾大玉再没化过妆,在女孩当中,她是相当本色,相当朴素的。上个月,她在日本山口,要主持一个当地财团和留学生们的联欢会,我建议她稍微化些妆。她说不,她说这样很自然,学生就是学生,青春的美比什么都美。
我想,这孩子现在是成熟了,至少在对美的审视、欣赏上是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