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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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身无分文走拉萨

我坐在西藏色拉寺措钦大殿的石阶上,心里一片茫然,空落的感觉自那个毫不讲情面的人以“门票”为由,将我身上仅剩的十元钱掠去之后便开始了。当我在措钦的台阶前,翻遍全身口袋,的确再没找出一个硬币,一张毛票的时候,可怕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在这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我已身无分文了!

原本是一趟富富裕裕的旅行,进藏前唯恐路途不安全,而将费用存入“牡丹卡”,揣着“一卡在手,走遍天下”的自信,带着不为钱而伤神的潇洒,大摇大摆奔西南而来。孰料,为怕伤神竟大伤其神,进入拉萨数日后得知,整个拉萨没有一家工商银行。于是乎,手中亮晶晶的银卡霎时变成了废片,我也由悠哉游哉的游客变作了一文不名的穷措大。

这实是始料未及的,向家中请求电汇支持,时值暑假,大家亦已南戴河北戴河地各奔了东西。

色拉寺在拉萨的几座寺庙中较为偏远,游人不多,进进出出惟有穿红袍的喇嘛。几个小藏孩儿把我当作了披发左衽的外国人,围着我先是哈罗哈罗地喊叫,后来又将拇指竖起,上下垂直摆动,嘴里念着:“格拉咕叽,咕叽咕叽。”我说你们甭哈罗了,我是中国人。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依旧哈罗,依旧咕叽咕叽,当我明白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钱”时,心内更为泼烦,不禁大喝一声:没有!孩子们吐舌挤眼,纷纷逃离,远远地丢过几颗石子,砸在我的手臂上。散几个小钱,乃区区小事,往日何至于此,然而自己瞻前顾后尚在茫茫中不知作何究竟,哪有闲心闲钱行此善举?依着原来计划要去那曲观赛马,去日喀则看藏戏,凭着高兴与否,尽可赋归去来兮。而今,欲往不可,欲归不能,集一生所遇,怕也难寻这般尴尬了。

头顶蓝得发暗的天空有几只鹫在盘旋,翅膀一动不动,在苍穹划出优美的弧线。庙后的色拉乌孜山上有天葬台,拉萨地区的藏族死者大都在这里由天葬师送上朗朗晴空。山上那高而平的大石岩,那花花绿绿的岩画,这一切连同那苍凉的山峦与鹰鹫均无声无息,保持着冷峻与沉默。远峰的雪在阳光下闪着光,令盛夏的八月充满了寒意。

我决意离去,也必须离去。色拉寺离我居住的招待所有二十公里之遥,公共车是有的,都是个体承包,车主不会让我白坐,凭我这装束,说没钱,怕没人能信,可我确实没钱,全身上下可变钱者惟有一表,是去年在东京购的超薄型“精工”,事到如今,只有咬牙忍痛卖了,售心爱之物以图存。

一行洋人,在导游引导下鱼贯而入,喇嘛提着精神敲响法鼓,鼓声顿给人增添勇气,我瞅准一个顺眼的洋人,学着那些藏孩儿,喊了一声哈罗,竟然语塞,再无下文。洋人惊异地看着我,及至见到我手中扬起的表,便说她的表没丢,还在腕上。导游走过来,不客气地请我“站远一些”,其不屑与鄙视的神情是显而易见的。内心的矛盾与屈辱使我几次产生上前去“解释明白”的冲动,又思量何苦多此一举,不如效古人雅量,唾面求自干吧。或许这种围观兜售的情景导游见得多了,但他绝没有想到这一次,他带有职业习惯的呵斥,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一个内地文人用了一个上午调动全身精神苦苦堆积起来的勇气。

怏怏出了寺院,顺着沙土路朝城里走。红日当空,依依绿柳,一身孤寂,千里间关,无一不惹人愁思。想那“穷当益坚”的教诲,不过是吃饱饭后与人的调侃,只能充作大言听之而已,真当穷了,何坚之有,首先这肚子就自先软了。自早晨到现在,除用招待所饭票吃过一顿早餐外尚无任何食物进肚,饥肠辘辘中,再也撑不起“坚”的穷酸,下面的路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了。

不乞怜于人,而人亦无有怜之者,停下脚步,“纵目揽八荒,谁为真男子”?拉萨路上,人来车往,大家都在忙碌。

前面有天府大酒店,情急智生,硬着头皮走进去,问服务员餐厅在何处,对方答曰二楼,遂登斯楼,有气壮山河之势,决心生猛海鲜,不管不顾大吃一顿,最后掏牡丹卡结账。吵一通是必然的,豁出钱没有命一条的死狗劲儿,量他饭店也奈何我不得,终归自家饱了肚子是真的。

走进餐厅,厅内空旷清冷,只靠窗有两个男人在吃饭。服务小姐问我可是用餐,我一时慌乱,将上楼时编的话语竟全部忘完,神差鬼使地指着那两个顾客说:找他们。小姐于是不再招呼,我只剩下了朝那张桌子走过去的份儿。

在两个男人惊奇的目光下我坐在他们中间的椅子上,点头微笑,装作轻松自然的同时刮肚搜肠,寻找合适的语言及解释方式。而此时的大脑,却是放了假般的一片真空。其中的一个男的问我是不是推销员,我说不是,我是记者。在我说“记者”的同时,两个男人的目光迅速对视,又迅速分开,他们不说话,仍旧各自吃着饭,我说我遇到麻烦了。一个男的说,一定是钱包让人偷了,请求援助,这种情景我们在街上尤其是车站什么的地方遇见得多了,您能不能编出点新意来。我说当然能,我的钱包没丢,什么也没丢,于是我将前后经过用中音缓缓道出,讲述中尽量突出细节,尽量增加可听效果,同时将记者证,身份证,招待所住宿证,机动车驾驶证,牡丹卡统统亮在桌子上,以为佐证。两个男人不再交换眼神,吃饭的速度也未受到丝毫影响,眼见着,两盘菜的内容已所剩不多。后来小个子男人问我要达到什么目的,我说目的有其二,其一吃你们一顿饭;其二给我一元车钱,好回招待所,我走不动了。小个子说这可以,就叫服务员又加一碗饭一副筷,却并不添菜。想其时我已斯文扫地,哪顾得上其它,接碗便吃,狼吞虎咽,转瞬碗已见底,让再添饭。大个子见记者如此饭量,有些忍俊不禁,把一盆汤推过来,说他们已经吃好了。

饭饱汤足之后,我细细打量二位“施主”,不过都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南方口音,斯文白净,问之说是来拉萨出差的。我说,淮阴侯为人中之雄,受漂母一饭,报以千金,我虽非英才,更无千金相报,酬谢自是应当的,万望留下姓名地址。二人说区区小事谈不得谢,但不知下步作何打算。我说只好去找政府部门了,其实政府也未必信得过我……两个人还要去办事,提着包往外走,小个子给了我一元钱,作为回招待所的车资。

回到招待所,我躺在床上犯愁,熬过今日尚有明天。来拉萨,进出皆庙门,所拜皆佛祖,却穷困潦倒如斯,凭礼佛之虔诚,怎不见佛祖对我拈花微笑呢?

傍晚,有人敲门,是在饭店里被我讨扰过的两个南方青年。晚饭后散步路过于此,想起白天的事,便相约进来看看。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大个子掏出一个包,放在桌上,说是一千元现金,他与小个子商量好了,借给我用,待我回去以后,再还他们。

如此古道热肠,令我感动,思前想后,百端交集,泪下沾襟,详问姓名,南京海天工贸公司,高者邱世平,低者陆松涛。兹记于此,籍申谢忱。

我用一千元,购了去成都的机票。到成都下了飞机,立即直奔工商银行,取钱汇款,还债,一刻不敢耽搁。

一年后,我在西安的北院门拍摄电视剧《家族》,主演是北京人艺的朱旭老先生,我是编剧。在那座老旧的宅子里正忙碌时,有人说有南京客人找,一看竟是邱、陆二位恩人到了。他们看我拍戏,感慨地说,叶广芩,你原来是个腕儿啊!

我说,你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