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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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联合国”的家长里短儿的家长里短儿——一串提不起来的琐碎

“会做意大利面吗?”

刚出门,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拦住我,劈头盖脸地来了这么一句。

“哪国鸟?”我有些气,故意把人说成鸟,中国人没这么直截了当的,八竿子打不着,上来就是“意大利面”。昨晚上才踏上日本这块地界儿,今儿早上就碰上这么一位。

“美国鸟”。没想到对方回答也挺干脆,他改日语说英文fool(傻蛋)。我不知这指的谁,是他还是我,便也改日语说中文:“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果然他耸耸肩,一脸的迷惑不解,直愣愣地望着我,成了个地地道道的fool。

一对中年男女由楼上下来,男白女黄,手拉着手直走进我和“意大利面”的视野,在阳光的照耀下热烈拥抱亲吻起来。二人亲吻得自然、地道,把我看得目瞪口呆。吻毕,男的夹着皮包离去,女的则回转身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一句清脆温柔的“早晨好”,勾得人心陡地一动。

回到屋里,将所遇向丈夫学说,他除了说我少见多怪之外还让我不要理那桑托斯,并郑重言明桑托斯“不是东西”,因为他常把红黄蓝白黑各类妞儿往家领。我问桑托斯是谁,丈夫说就是“意大利面”。

我住的筑波是日本的科学城,松林里的几座白色小楼则被称为筑波的“联合国”。“联合国”里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我对门的尤尔科夫是苏联人,搞高能物理的;二楼亲吻的那对男女,男的叫弗雷德·乔依,英国人,弄什么环境设计论的,女的叫铃子,是他在日本的老婆;乔依的对门就是那位单身的“意大利面”桑托斯了,他是摆弄比较社会学的。我们家是才搬来不久的新户,丈夫受日本国之邀,在这儿搞对比语言,进进出出与各位洋人只是点头之交。我常以“夫人”之名参加各种活动,端着架子举杯细品香槟,周旋于美食鲜花之间,看眼前五光十色的夫人们,尽管个个举止文雅,教养高深,但其家里的脏乱,其在锅台前的狼狈,其夫妇吵架的喧嚣,也都是一一领教过的。人,都一样。家长里短的琐碎是没有国籍的。

我的房门不知被谁从外面喷了杀虫剂,粘粘糊糊的液体顺着门往下流。面对着这扇花里胡哨的门我正发呆,后腰突然顶上了硬硬的枪口,随之一声低喝:举起手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俯首贴耳才是上策,好在平时电影看得不少,知道怎样举手才显得落落大方而不乱方寸。拖延中想借机看看是谁竟敢在家门口进行绑架,正待回身,却感腰上的枪加了力,遂不敢造次。双方在对峙,听得背后折叠刀声响,顿时头皮发紧,内心惊呼不妙。正无良策之时,举着的右手触到自家门铃,悄悄一用力,向里面传递了信息。门开,丈夫出来,见状一惊,说:“尤尔科夫,你想干嘛?”背后枪口霎时一松,一个半大男孩,拎着水枪飞快跑进对门,须臾又拉开门,扔出一句“巴嘎牙鲁”。

“你他妈巴嘎!”被戏弄的我顿时火冒三丈,顾不得身份反唇相骂,日语水平毕竟有限,除了“巴嘎”再无新词,想找几句解恨的俄国话骂人,吭吃半天竟拽不出一个,自恨中学那几年俄语都自学了。许久,冲着自家门口憋出一句:给我找本俄汉字典来!

自此,每日与俄国崽子相逢,双方都要行“注目礼”,而后互敬“巴嘎”,其自然程度就跟说“你好”似的。丈夫说我是吃饱了撑的,几十岁的人跟个孩子斗气,太没水平,太丢份。我说这是国际问题,那崽子为什么不欺负美国人英国人,而单单跟中国人过不去?常来家串门的中国留学生们也起着哄地撺掇:跟小崽子干到底。

桑托斯见了我没别的话题,除了意大利面就是意大利面。那天他以还打气筒为借口,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坐在沙发上大谈了四十分钟中美饮食文化之差异。当然这一切都是丈夫不在家的时候,他的谈吐很规范,全部用的是日语敬体,以致我开始怀疑丈夫对此人下的结论是否公允。桑托斯说他今晚吃意大利面,六点钟希望我能上去,他可以教我。我给了个活话——看情况吧。丈夫回来,我没跟他提要上去学做面的事,当然也没上去。吃罢晚饭,桑托斯送下来一盘意大利面条,红是红,白是白,煞是好看。他说,他一直等了我一个小时,我没上去,他太遗憾了,失了个机会……我回头看丈夫那张脸,分明已阴了天。果然,桑托斯一走他便说:这小子不给别人送怎么偏给你送?我说,这就跟俄国崽子尤尔科夫似的,不往别人门上喷药偏往我门上喷药,你说为什么?

不高兴归不高兴,并不妨碍他呼噜呼噜吞食意大利面,吃完了一抹嘴,唔,是好吃。

一天雨夜,我由窗外拣回了黑、花二只小野猫,不久,花的早熟,开始发情(据我分析,是病中被前来探望的留学生们灌了大量过期人参蜂王浆所致),扰得全家纷乱。当务之急是替猫找对象,以解燃眉之急。桑托斯提供情报说,前几日他见乔依的老婆在垃圾台后面的雪窝窝里抱回四只小猫,说是养到开春,暖和了再放它们。四只猫呢,内中难免没有合适配偶。我说桑托斯你还真不错,敢情你也有不说意大利面的时候。当晚,我抱着花猫去二楼,大块头乔依开的门。我说了来意,他不懂日语,让他老婆当翻译。听完我的话,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乱来。不行!”

“依你还得上办事处登记,举行结婚典礼不成!”我一急汉语就往外冒,声调也提了八度。

他老婆说,乔依的意思是说他们家的猫还小,而且都还是“处女”,更何况,彼此的猫都是在门口拣来的,一般大,说不定是兄妹,近亲相配那叫乱伦……好我的乖乖,两口子配合得还真夫唱妇随,不就几只杂种野猫嘛,认真的!

第二天,他们家要换地毯,一大早就把四只猫连同吃食抱到我们家来,说轮到该我们家换地毯时他们也可以代为照看黑、花二咪。我一见那帮“处女”气就不打一处来,家里的黑、花二猫也很争气,英国人前脚刚走,它们后脚就上去撕咬,追得几个“处女”钻在床底下大气儿不敢出。

俄国崽子由隔壁阳台蹦过来,敲我的玻璃窗,歪着脑袋喊“大婶”。问有何事,他说听这边猫很热闹,能不能借他两只拿过去玩。我二话没说,揪出两个“处女”给他,由他去折腾。不一刻,那边就传来凄惨的猫叫。

晚上,乔依来取猫,千恩万谢的。四只猫儿偎在他怀里,竟是一动不动的乖。

俄国崽子尤尔科夫越发闹得不像话,五次三番,变着花样儿地表演恶作剧,最近,又学会了用弹弓崩我的玻璃。偌大落地窗的整扇玻璃碎了岂是闹着玩的,瞅准他又在拉弹弓时我夺门而出,小崽子撒腿便跑,我则穷追不舍,直直跑出一条街去。远远见前面有中国留学生孙宁,便大喊:替我把俄国崽子截住!孙宁一把拽住尤尔科夫的胳膊,小崽子无路可逃,眼睛眨巴几下翻身跪倒,向孙宁磕头求饶,这副东方人的做派他也竟能学得惟妙惟肖。孙宁说:“你小子张狂什么?我要是你早悄悄寻个没人地方猫着去啦,有那工夫好好看看电视,连国都没啦,还他妈傻闹哪!”那几天苏联国内正在动荡,联邦正在解体。

孙宁说,鉴于小崽子祖国的情况,今天且饶了他,否则有欺负丧家之犬之嫌,坏了他经济学博士的名声。小崽子似懂非懂,又磕头。我说孙宁咱们见好就收吧,快撤,让他爸爸那头棕熊似的大尤尔科夫看见了也没咱俩的好果子吃。孙宁照着俄国崽子肥嘟嘟的圆臀就是一脚,我们就走,走了几步孙宁又折回去,将俄国崽子手里的弹弓一把夺了过来。

吃了桑托斯的面就得还情,又不能只送他不送别人,遂星期天包了三鲜水饺从一楼送到二楼,无一户例外。洋人们都十分高兴,桑托斯说,早盼着能送上饺子来,以前这儿住过一个中国人,他没少吃人家饺子,自那家搬走后他的饺子路也断了。日本的中华料理店又断断做不出水饺来,他馋得不行,见我们搬来却又不便开口直接要饺子,便动了心思……尤尔科夫一家也对饺子表示了空前的兴趣,小崽子那位蓬头散发的母亲在称赞饺子的同时还称赞了盛饺子的中国青花瓷盘,说这是极珍贵的东西,他们晚饭前一定把盘子还回来……

第一个还盘子的是乔依的老婆,盘里装着一张香喷喷的苹果烤饼。日本女人站在门口又鞠了不少躬,鸡啄米似的,让我也跟着弯了七八回腰。桑托斯是下午把盘子还来的,盘子上莫名其妙地堆了不少烂纸条子,正惊异,他将纸条刨开,露出个憨憨的小瓷熊来。什么都别出心裁,什么都想让人出乎意料,这大约就是美国风格了。俄国人吃了饺子再无声响,进去出来也再不提还盘子的事儿,或许是吃饺子的同时连盘子也吃了。

樱花开了的时候桑托斯回国了,垃圾台扔满了他的东西,席梦思铜床、彩电、冰箱、转椅、衣柜……引得各国穷留学生们围着垃圾堆转了好几天。有人从中拣出了成打未开封的衬衣,有人拣到了成捆的激光唱片。收垃圾的老爷子挨着门询问:谁家扔的大型垃圾,得交钱哪!美国人的阔绰大方让所有的人吃惊,大伙都说,桑托斯好像不是要回美国而是要进天国——什么都不要了。

桑托斯走后他的房间搬进一家带女孩的波兰人,女孩很漂亮,每天早晨拿着笤帚扫楼梯,见谁都笑。后来,尤尔科夫们闹哄哄地搬走了,换了一位叫什么娅的罗马尼亚人,这个“娅”凡人不理,眼睛永远斜视天边,脑袋后面的小黄髻走路一颠一颠的。

人虽然都换了,“联合国”里的家长里短儿却还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