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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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舀取深山水一瓢

初秋,姜华把他的诗稿送到了我的家里,当时我正在高烧不退,打吊针,跑医院,折腾得很热闹。陕南的朋友远道来了,便装作很精神的样子在客厅里跟他和吴建华聊天,姜华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我说在发烧。他不好意思了,把诗集留下就走了。躁热中,什么也读不下去,只好读姜华的诗集,因为能躺在床上读,因为字号大,因为简短,因为好翻页……药液一滴滴往静脉里滴,诗稿一行行往心里读,在那“苗条的雨季”中,在那“炊烟青石铺就的乡路”上,在“一方水城”,“一方小小的绿”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汉江水旁的小城,清凉湿润中的沉静,甘甜畅快中的苦涩,很快地灌满了我的身体,爽快多了,莫不是喝了旬阳南羊山的甘泉,莫不是沐浴了太极城习习的风?数日的高热竟被一本诗集击退!古人有阅好画疗肠疾的典故,看来不是妄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看来,这些来自陕南的诗让我真正地静下来了。

和姜华的交往应该追溯到80年代,那时候我在报社文艺部,负责陕南一片的作者。1988年我到紫阳采访几个女诗歌作者,她们被大家称为“紫阳女子”,我在洞河跟她们聊得很投机,吃她们给我变着花样做出的陕南饭食。她们告诉我,旬阳有几个写诗的小伙子,我就到旬阳来了,陪我来的还有安康报的陈敏,那也是一个写诗的汉子。在旬阳,我见到了陈欣明、姜华、鲁绪刚、吴建华等一批人称“旬阳汉子”的诗人。且不说他们诗歌水平的高低,仅和他们的交往就是非常舒服的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天南地北,信口开河,谈诗论文,彼此坦诚相待,无须防备什么,也无须挂念什么,大家都处于极大的放松状态,那几日在旬阳我究竟醉了多少回酒,已经无从记起。理解产生了真诚,偶然相遇的机缘使大家情感相投、认可,既而是相契,在一起的时候愉快,分开了想念,我想,这就是朋友了。

自1988年以后我们一直没有见面,倒是陈欣明来过几次西安,从他口里得到姜华们的一些信息,就是这点有限的信息,后来也断了。真正的理解是精神方面的感应,良友难逢,天各一方,却知道彼此在各自的坐标上对文学苦苦地执著追求着。偶尔的看到报刊上姜华发出的一些诗,都细细地读了,从内心发出赞许,知道在他的心底为文学仍旧保持了一片恬静清爽的境地,这是最值得朋友欣慰的。时代在变,人心在变,我们不得不忍受着生活给我们带来的太多的不愉快,不得不逢迎着许多我们不愿逢迎的东西,文化精神的失落,传统文学力量的消泯,常常让我们尴尬无奈。姜华能在这五光十色中把握住自己,作为一个年轻的山地作者来说,实在是不容易。为此,我对这个当年的小兄弟多了一份敬意。

今年,借给革命老区送书的机会,又到旬阳,这一别竟是16年了!

旬阳的山绿了,水绿了,人心也绿了。大家又走到了一起,我一个不少地见到了旬阳的汉子们,照旧是喝酒吃肉,照旧是谈诗论文,就好像是我们昨天才分别。姜华当了文化旅游局副局长,自然要陪我走东走西,我想,这个工作和他的爱好倒是很相得益彰。姜华的坦诚与平淡让人感到姜华还是姜华,他保持着诗人的真性情,正是由于真,使他眼中的生态,使陕南的山水人情,转化为了艺术的美。他的“纵情山水”、“风雨人生”、“生活写真”、“中年日记”,为我们铺开了一卷清澈细腻的陕南山水画卷,一个淳朴贫穷的少年踏着清波,顶着浓浓的绿向我们跑来,拉着你的手,将你领进画中,走进这山水,走进他的心田。疏淡、平和、清秀、恬静是这本诗集的主调,正如作者的性情。“冲淡之趣”是写文作诗的机制,曾国藩说过,“文章之境莫佳乎平淡,有若自然生成者,以为文家之正传也”。姜华的诗作为一种自然的审美情趣,求得一种心态的平静,而着重美的愉悦性,是我喜欢的,也是我为文所追求的,这是一种大家风范。这本诗集,一一道出了陕南文化对作者的浸润,家乡人情对作者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和作者人格的操守,宁静的心态,使我们领略到了文化、人生、过去、今天和未来,这实在是一种认知的开拓,精神的滋润和艺术的享受。

文学是一个残酷的事业,一个人用毕生的经历去追求它,就说明你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之路。时间是无情的,文学不会原谅作者的苦衷,更不会因为你成了名人而对你稍假辞色,在文学面前,我们不能做轻薄小儿状,我们要战战兢兢走我们的路,想到我们的追求,想到我们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