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对捕食者来说,是不眠之夜,雷曼已经顾不得避嫌,主动找了董事会成员,反复向他们说明方城对捕食者的贡献。如果不是钟元年的阻止,他差点要把他和汉密尔联合起来欺骗方城的秘密说出来,以求方城能留在中国。
但动用各种关系以后,众人表示无能为力,方城终归是承认了自己M国商业间谍的身份,而且由于克莱姆和帕德已经取消了他在商贸信息安全中心的档案,把他变成一名普通的M国人,人事资料也全部销毁。商学院已彻底摆脱了和他的干系,可是对中国官方来说,他无法证明的过往身份反而更为敏感,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将他遣返回M国。
“明天,你就不得不离开中国了,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更多。”在看守室大门口,唐飞向方城道歉。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方城握着他的手,“谢谢你相信我。”
“我一有机会就会去看你的。”唐飞感觉眼睛有点湿润,“我相信总有一天,更多的中国人会理解你,会欢迎你回家的。”
“我也相信!”两人拥抱了一下。唐飞掏出一个盒子:“一个小礼物,留个纪念吧。”
方城接过来,是奥运吉祥物福娃,他摊摊手:“可惜我没什么能送你的。”
“不用纪念品,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唐飞拍拍方城的肩,“祝你好运。”
“好运!”方城向他挥挥手。
唐飞走后,两名警员押送方城回到看守室,里面坐着汉密尔。看到方城进来,汉密尔笑了:“多么有戏剧性的场面。”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会和您一起被遣返回M国。”方城在汉密尔旁边坐下,“教授,我想求您件事。”
“说吧。”
“放了梦娜的母亲。”
汉密尔笑着说:“我只是吓吓那个小丫头罢了,你真以为我会下作到要利用一个老太婆的地步吗?我正想告诉你,她母亲的病已经好了,不久就可以回中国。”
“谢谢。”方城想了一会儿又问,“我还有个问题,您安排这场商业情报史上最长的骗局,最初的动机是什么?”
汉密尔摇头道:“没有动机,或者说只是作为一个情报员为了获取更多情报的一种惯性。当初雷曼来找我的时候,我的野心并没这么大,只是想扶植他搞一个顾问公司,然后与他共享他们所掌握的国内情报就够了。我得承认雷曼是个人物,我没想到他能做这么大。从这一点上,我认为我低估了中国人的团结精神,我一直认为中国人喜欢窝里斗,现在看来,不能以老眼光看人。”
“这么说,暗瞳计划是边搞边完善的?”
“是的,利用你的时候,我也只是想着你能拉来几个算几个。其实那时愿意同我们做交易的中国人越来越少了,能捞到一个国内的顶尖情报员对我们来说已经如获至宝,所以当知道雷曼整理出名单高达近百人时,你无法想象我的心情,就像一个只想讨几块钱过活的乞丐突然看到一个大宝藏一样。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的才能远远超乎我的预期,其实严格地说,我才是输家——我是长期准备,有着强大的后备支援,可你是单枪匹马,而且多少次都是败中求胜。你的几次回马枪打得漂亮极了,如果我这次不是你的对手,我一定为你喝彩。”
“您认为中国的情报业要真正和M国并驾齐驱还要多久?”
“从前我认为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现在我不敢妄下结论。你们进步很快,从捕食者这次收集的人力资源来看,你们的情报专家们拥有的网络已经具备了大型综合商社的雏形,这次有了捕食者这个平台,很快就会完善起来。”
方城叹道:“可说到底,捕食者只是联盟,对那些自由的情报高手没约束力,如您所说,您如果开价高的话,他们就会把情报卖给您的。”
汉密尔笑道:“我以前跟你谈过国际主义精神,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认为是友爱,和平,团结精神。”
“没错,不过也包括交易——也许他们把情报卖给我违背了中国人的民族精神,但符合商业原则。方城,你不用觉得这是错的,公平买卖,价高者得。所以,归根结底,不是说你或捕食者输了,而是你们没有我们有钱。你如果希望那些人放弃既得利益单纯只为了民族大义,这是不现实的。”
“是啊,您说得对,我有时过于天真了,但我还是想试试。”
“还能怎么试呢?这场较量已经结束了,我们算是平手吧。你让我重新认识了中国人,不过我要说的是,在我眼里,中国人依然不及格,但像你这样的人是特例。大多数中国人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你们专注于国内的情报网络发展而不各自为政的话,能赚更多的钱,但你们始终还是把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你们缺少信仰,而且还在丢弃中国古老文明的精髓,被花花绿绿的钞票迷晕了头。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M国就没有利欲之徒,但在精神层面上,特别是在对待个人利益与团体利益相冲突时,我们M国人更有牺牲精神。”
方城似乎没能理解,眨了眨眼睛。
汉密尔说:“是不好理解,谁能相信在将私有财产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西方国家,会有团结和牺牲精神呢?其实这种理解是狭隘的,有一些东西就像深藏在我们灵魂中一样,它没有国界,没有种族的区别,在古老的历史时期就源远流长。情报行业之所以在这个时代变成代表行业,是因为我们处在信息时代这一个特定时期,任何时期的代表行业都能折射出人类最本质的东西,它的名字叫:理解!”
方城忍不住要鼓掌:“说得太好了,教授。我们常常说,了解对手才能战胜对手,而理解对手却能走向双赢,如果所有人不是把情报视为私有财产而是共享的话,这个世界会是多么美好。可惜,我们还不能期望人类的文明能在短期内达到这个程度。”
“所以这个世界仍然需要我这样的人。”汉密尔指指自己,“其实每个人都有对人的本质美好一面的理解,可为什么做不到呢?其实每个人都做不到不讲人情,可为什么还会发生这么多残酷的竞争呢?就像我平时给你们上课时会期望间谍能行走于阳光之下,但一到我亲自出马,为什么还是要使用阴暗的手段呢?因为我们都没有安全感,我们是处在一个只能说文明程度勉强说得过去的世界中,我们就像行走在熔岩的厚壳上,一不小心就会坠入岩浆的深渊。”
“明白了,教授。您是在告诉我,这个时代,我们还是需要以牙还牙——你死我活的竞争无处不在,我们向往美好的未来,但现在仍要面对黑暗的现实。但教授,您难道不觉得教会了我,我会成为您更可怕的对手吗?”
“你毕竟是我的学生,我最得意的作品,即使会成为我的对手,我依然希望有些东西,不管是美好的还是荒唐的,都作为我的个人经验让你流传下去。再说,对手会让自己更加强大,有强大的对手并不可怕。”
“不!教授,我赞同您的一些观点,但我也有自己的观点。您说得对,我们现在人类文明只是说得过去,还称不上美好,可不能因此就不为这个方向去努力了。”
汉密尔大笑:“那你又做过什么努力呢?”
“我做了这个!”方城走到窗台前,把窗帘拉开,汉密尔吃惊地看到后面摆着一架小型摄影机。
“您刚才和我的对话传到了所有与捕食者结盟的情报高手耳朵里,他们都看到了这一幕,教授,谢谢您,给我们上了最生动的一课。”
此刻在捕食者,雷曼等一大批人坐在屏幕前,个个都若有所思。梦娜小声问韦德辉:“当初方城给你的视讯地点就是这个?”
韦德辉点头:“我当时也是莫名其妙,原来他早和唐飞商量好了。”
“方城怎么知道自己会和汉密尔在同一个房间呢?”
“当然是唐飞安排的。方城真是料事如神啊,假如汉密尔不来中国,这个安排就白费了。”
“别吵!”钟元年喝了一句,两人停止说话,因为方城又开始说话了。
“教授,这个安排我想您能猜到原因,其实我一开始以为您会在镜头前大骂我一顿,而且使劲地贬低中国人,没想到您却做了客观的评价。假如您真如我想象的那样,我就成功了,因为中国人最讲面子,当那些情报高手听到他们未来的老板如此藐视他们,也许一怒之下就不会跟他做生意了,这是我最初的想法。”
方城说这些话时,在不同的地点,高原、舒强、罗志斌、阿尔贝……各行各业只要同捕食者结盟的情报高手们都在看这个视讯,听到方城这么说时,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方城继续说道:“我很惭愧,我不该因为一个人的手段就低估了他的思想,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人是否还会跟您做生意,而是想知道他们听到您这番话有什么感想?他们是否有过和您一样的矛盾,当群体利益和个人利益相冲突,他们会怎么选择?一个人只为自己的国家做事到底是伟大,还是狭隘?”
方城慢慢地放下窗帘,自己对着镜头:“但我现在一切都释然了,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上,也许最终能拷问我们的,只有我们的良心。我终于明白,情报行业——作为信息时代最前沿的行业,谁也不能只手遮天。因为即使如教授您这么极端的人,也都或多或少怀抱着美好的愿望,所以我不必再担心其他人,也不用觉得自己能当救世主,大家会自己做出选择。”
“所以,最复杂的问题其实有着最简单的答案,我们都喜欢钱,我们要做的选择就是:自己一个人发财,还是大家一起发财?”方城问道,“各位认为呢?”
屏幕前,开始有几人把跟商学院的合作协议撕成碎片投进废纸篓,有人拿着协议书在犹豫着,有人在讪笑……各人都有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做法。
“这真是个问题啊!”雷曼在屏幕前笑道,“你们说呢?”
钟元年耸耸肩道:“我无所谓。”
韦德辉揉揉鼻子:“一个人发财好像比较有面子,高人一等嘛!”
陈琳笑道:“大家有钱不更好,谁也不用嫉妒谁。”
梦娜捂着面孔:“我是一无所有了,我没有发言权。”
陈胜对她笑道:“没事的,城哥会养你的。”
汉密尔看看摄影机,无奈地笑了笑:“谢谢你让我在中国同行面前当了回明星,是的,我们都没有答案,让时间去证明吧。”
天边升起了启明星,预示着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了。在这黎明时分,方城和汉密尔被带出了看守室。汉密尔走到外面时,看到从一辆黑色的小车中走出了一脸沮丧的帕德和克莱姆。
“我都说了,叫你别来中国。”帕德苦着脸说,“你这次该是完败了,就刚才几个小时,本来与我们签约的中国情报员有七成人单方面毁约,还有一些人提出了很苛刻的条件,估计合作希望也不大,与我们保持原有合作的人不到一成。”
谁料汉密尔轻松地笑道:“可我觉得不虚此行。”
克莱姆与帕德面面相觑,汉密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克莱姆忍不住问:“老伙计,你没事吧?”
“从没这么好过。走吧!”汉密尔的面孔上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光彩,“较量只是刚刚开始。”
车辆绝尘而去。
当唐飞带着方城出来时,路边站着一个人,是梦娜,她默默地望着方城。方城走过去,紧紧地拥抱着她。
唐飞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梦娜破坏捕食者设备的罪名是免不了了,要被拘留一阵子,我会尽量在法官那儿为她求情的。”
“辛苦了。”
梦娜流着眼泪对方城说:“原谅我,我以前太大女人主义了,老想着赚钱来养你。现在,我什么都没了。”
“你还有这个呢,我准备很久了。”方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枚闪亮如星辰的戒指。方城为梦娜戴上,柔声说:“等你出来后,我会马上接你去M国。”
“我们还会回来吗?”梦娜不安地问。
“一定会的!”方城环看四周,仿佛要用这一眼看遍故土。
“走吧。”唐飞向一个警员打个手势,把依依不舍的梦娜带离。
梦娜刚走,方城又看到雷曼、钟元年、韦德辉走过来,和他握手送行。雷曼问:“走之前,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方城满怀期许地说:“您现在也算是一统了中国的黑色情报领域,成就了庞大的情报帝国。答应我,把捕食者经营好!”
雷曼把手捂上胸口,似乎想发誓,但又放下来,望着方城说:“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敢不往好里做吗?”
众人都笑了,韦德辉打趣道:“他是‘屠龙’,你就是‘倚天’啊!”
唐飞笑着走上来:“对不起,时间到了。”
“保重!”
“保重!”
众人一一道别,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方城深深地舒了口气。
不一会儿,M从里面出来,他被安排跟方城一起回M国。两人上了车,唐飞目送着车辆离开,方城向他挥手时,唐飞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久久一动不动。
在车上,M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这次回来弄了这么多事出来,可一开始的问题还是没解决啊!”
“什么问题?”
“你的工作,还有我的工作,我们现在还是没有工作!”
方城笑了,盯着前方载着汉密尔的汽车:“放心吧,只要世上还存在他们那样的人,我们就永远不会失业。”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在远处,最后一颗星星隐去了,太阳像一轮金黄的胚胎,在云层中越拉越长,挣扎着,努力着,不久,刺破黑暗跳到空中,骤然发出万道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