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鞭一松手,老驴子没留神摔倒了。牛三鞭扶起老驴子。老驴子气愤地一定要比出个山高水低。牛三鞭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老驴子大骂:“牛三鞭你个孬种,给我站住!咱俩大战三百合,胜不了你我给你当儿子!”牛三鞭随口说:“拉倒吧,你给我当儿子,我就得绝后。”
这句话正戳到老驴子的伤疤,他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浑身发抖,突然追过去喊:“老不死的接家伙!”说着挥起连枷,朝牛三鞭甩去,连枷重重打在牛三鞭后背上。牛三鞭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他转身望着老驴子,一口血喷出来,倒在儿子牛有草怀里。大伙围着老驴子纷纷谴责他不地道……
马敬贤听儿子马仁礼讲杨连地把牛占山用连枷打吐血的事,琢磨半天,知道牛占山的命不长了,就让马仁礼拎半升麦子给牛占山送去,临走前让他吃点好的。马仁礼觉得半升麦子拿不出手,还是给半袋子白面合适。马敬贤犹豫半晌,咬牙同意,可又怕热脸贴上冷屁股。因为老牛曾经是他家的长工,他面子上和老牛热热乎乎,背地里也没少让老牛闹心。这时候去关照他们,怕人家不领情。架不住马仁礼一再说现在需要人缘,马敬贤才让儿子提着半袋子面去看老牛。
马仁礼来到牛家对牛占山说:“牛叔,我爹说,您在我家干了大半辈子,相处得不错,听说您伤着了,好一阵儿难过,说要来看看。谁知是因为难过啊,还是因为别的,咳血了,身子不方便,就打发我来看看。”牛有草忍不住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爹坑害我们,哪有今天?滚!”
马仁礼把面口袋放到桌子上:“好,我走。老牛叔,这是我爹的一点心意,还有,我带来了云南白药,您好好养病,改日还来看望您。”说完灰溜溜走了。
牛有草要把面袋子扔出去。老牛让儿子赶快给烙张葱花大饼,他流泪道:“啥都别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爹小半年没吃面食了,不能临走空着肚子,要不没力气过奈何桥、爬望乡台啊!”
牛有草把烙好的白面大饼拿来,老牛抱着大饼狼吞虎咽地啃着,边吃边对儿子讲,吃上白面大饼死了也不亏,比他爹的命好,他爹临咽气就想吃不掺野菜的窝窝头,到底没吃上就伸腿了。
老牛吃过白面大饼睡了一觉,到黄昏真的不行了,一口接一口捯气儿。牛有草给爹捋着肚子,老牛断断续续和儿子交代后事。他说他这辈子对不住儿子,儿子这么大岁数还没娶上媳妇,看来要断子绝孙了。他对不起儿子的娘,那年伤了她的心,她一气之下朝北面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辈子没跟她过够!他还说儿子的胆太大,小时候就敢用秫秸捅庙里的土地佬儿,长大了和人比胆大,敢在坟地里睡棺材,以后胆儿小点不吃亏。他最后嘱咐,这一回老驴子下黑手使阴招,名声恶臭,村里人瞧不起他,千万不能娶灯儿!老牛说:“你要是不答应,我死了也不闭眼,就瞅着你,瞅死你!”
过了一会儿,老牛要去茅房拉屎,牛有草背起爹走出屋子。可是,出了屋子,老牛说不去茅房,要到他家的八分地里看看。牛有草背着爹走到地里,老牛指着地里的三棵枣树告诉儿子:“你祖爷爷,你爷爷,都埋在这儿。当年,这三棵枣树连带这片地都姓牛,可你爹我没守住。当年我苦苦哀求马家,才留住中间这棵老枣树,我死了以后,也要埋在这儿。我要守着老家儿,活着的时候穷,顾不上祖宗,死了我给他们尽孝。咱家就这点地和这棵树,这棵树你要是守不住就不是我儿子,等哪天你死了想要进来,我一脚把你踹出去!”
老牛要拉屎,他让儿子离远点,然后解开裤带,蹲在地上,不停地搓着地里的泥土。他方便完了,轻轻松松地喊了声:“妥了!”说完轰然倒下……
晚上,马敬贤听儿子在堂屋里说牛三鞭的事。他对儿子说:“你老牛叔到底走了,真舍不得啊!”说着掉出几滴眼泪,“可惜呀,多好的车把式,这么多年,他在咱家赶大车,车赶得好啊,那鞭子能抖出一串花来,十里八里都听得脆响,那力气,给头牛都不换。”
马仁礼也记得,他小时候看到家里两头牛打架,怎么都分不开,牛三鞭一只手抓住一只牛犄角,活生生给掰开了。一坨豆饼,他三鞭子能给打断!场上铺着橙黄的麦捆子,他一阵鞭子,麦捆散了,麦粒掉了,麦壳脱了个精光锃亮,直接就能磨面。马敬贤决定明天要去最后送送牛占山。
外边传来乔月唱《苏三起解》的声音。马敬贤侧着耳朵听乔月唱戏,心里疑惑,追问儿子,乔月到底是干什么的?马仁礼只好承认,乔月以前是草台班子唱小戏的,后来不唱了,念了书。不过乔月和别的戏子不一样,东北沦陷,她孤身一人跑到北平,没有办法才唱戏谋生,后来他帮她读了书。她经常到学校图书馆看书,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他发现她是个爱学习有追求的女孩,渐渐地就建立了感情。
临睡前,马仁礼敲乔月的屋门,说是有事要进屋里说。可是乔月没开门,让马仁礼明天再说。马仁礼告诉乔月,是想商量商量结婚的事。可是乔月推说,兵荒马乱的,婚事先不着急,等这场仗打完再说。屋里的油灯儿熄灭了。马仁礼望着屋门口心里明白,乔月已经不是在北平的乔月了。
翌日,牛家院里摆着一口白皮薄棺材。牛有草披麻戴孝,擦着泪水。乡亲们看着棺材满脸悲戚。地里仙牛忠贵用拐杖戳着地,悲怆地感叹牛占山不该走这么早,大事还没办完。
马敬贤带着马仁礼来吊孝,他几步小跑到棺材前,扶棺哭泣着:“老伙计,没想到三日不见,你就命赴黄泉,这是怎么了?咱们东伙一场,我舍不得你走啊!这些年,你给我马家出了不少的力,开春往地里送粪,夏收往家里送麦,秋天赶着马车粜粮,冬日里你拉着我走亲戚。你是黄河滩百里挑一的车把式啊!大鞭子一甩,麦香岭谁不说你是个人物!老伙计,你对马家有功啊!咱们虽然是东伙,老哥儿俩说得着啊!逢年过节,咱哥儿俩时不时喝壶小酒,说麦香岭的人情世故,论黄河滩的英雄人物,有说不完的话,真想再听听你说话啊……”
棺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马敬贤。众人大惊。马敬贤侧着耳朵凑近棺材,不断地点头,良久,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妥,老伙计,我听你的,你安心上路吧。”他直起腰来,高声说,“老伙计,你听好了,西坡地里那两棵老枣树,从今天开始归你牛家了!”
大伙儿帮牛有草在老枣树下埋葬牛占山。白皮棺材被抬到挖好的坑里,大伙儿要掩埋。牛有草哭着要等等,他要再看爹一眼,他心里有感觉,说不定爹还有话对他说。大伙儿打开棺材盖儿,牛占山的眼睛瞪着。
地里仙牛忠贵说:“有草啊,你爹有心事,念叨念叨,给他合上眼吧。”
牛有草一边念叨,一边摩挲爹的眼皮:“爹,儿子明白您的心思,您是怕儿子娶不上媳妇,断了牛家的香火。您放心,三年之内,儿子头拱地也要娶来家媳妇,到时候我带着婆娘、孙子给您上坟!”牛占山还是合不上眼睛。
杨灯儿走过来对牛有草说:“大胆哥,老人家一定还有惦记的事,再念叨念叨!”牛有草抬眼望了望杨灯儿:“你想知道他老人家惦记啥吗?”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儿子记住您的话了,这辈子不娶灯儿!”
牛占山的眼睛慢慢闭上。灯儿心如刀绞,捂着脸跑了。
回到家里,马敬贤犯起嘀咕,在堂屋踱着步,还为老牛的死伤心。他明白,牛占山的死他脱不了干系。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做了两件见不得人的事。一件是那年村东、村西械斗,村西那边人多势众,又有牛占山和杨连地撑大旗,他不能看着村东吃亏,就用了反间计,把杨连地拉了过来,结果反败为胜。打那时候起,牛、杨两人反目为仇。第二件,是牛有草来借麦子,他不知道是做聘礼用的,昧了斤两,还掺了红眼麦子,结果牛、杨两个人斗狠。谁知杨连地下手太狠,让牛占山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