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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复眼看鲁迅:杂文家和小说家矛盾(1)

引言

我本来是想站着讲的,为什么呢?我看见后面有那么多同学是站着的,如果我坐着,对他们好像是不太公平。但是呢,我不得不坐下,因为这个麦克风太短,逼得我老是躬着身子。你们直着身子,而我却卑躬屈膝,(笑声)同样不公平。那么,请后面的同学同情我一下,允许我坐下来讲。(掌声)鼓掌,就是鼓励,那就坐下来,倚老卖老。还好,没有以老压小。(笑声)

一、一场突发的争论

今天讲鲁迅,为什么讲这个题目呢?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就是,鲁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政治化了、意识形态化了,被神化了。想来,这有一点滑稽。改革开放以来,毛泽东都走下了神坛,周恩来也走下了神坛,鲁迅同样从神化走向人化,关于鲁迅思想的发展、他经历的曲折、甚至于他的局限性的研究,包括他如何看待共产主义、与共产党保持距离。类似这样的研究,很多人都做过。王晓明在一本鲁迅传记性质的书的前言中,甚至说,他要研究的,就是鲁迅一直如何与绝望作斗争。当然还有比之更为敏感的,鲁迅如果活到1949年以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这个话,黄宗英女士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参加了毛泽东召开的一个座谈会。当时有个翻译家,叫罗稷南,问过毛泽东,说:“鲁迅如果今天活着的话会怎么样?”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因为,前两年,他的门生,胡风被打成了“反革命”,而且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子;当年他的得意门生冯雪峰——代他执笔写过文章的人,又被打成“右派”。鲁迅如果活到1949年以后的话,命运会不会跟郭沫若形成鲜明的对照。问题的实质是,如果鲁迅在世,他也会随大流吗?肯定不会。他会有什么结果呢?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气候中,对罗稷南的这个问题,毛泽东是这样回答的:“鲁迅么——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黄宗英的回忆,还得到了其他与会人的证实。但是,鲁迅仍然是神,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里给了他那么崇高的评价,光是伟大就好几个,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革命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鲁迅是不能被批评的。1986年前后,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在《青海湖》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批评把鲁迅神化,指责“吃鲁饭”的人士,引起了轩然大波。弄得杂志主编下台。当然到了80年代后期,特别是90年代,情况有所变化,鲁迅从神坛上走出来,关于鲁迅的一些隐私问题,如,他的原配妻子朱安,过去学术界是视而不见的,关于她的地位问题,都给提了出来。所以王晓明教授,就在他的《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中说,鲁迅在婚姻问题上,其实是很矛盾的。他不爱朱安,又不敢和她离婚,因为,这个朱安是母亲的“礼物”,几乎是强制他接收的。另一方面,朱安,也不想离开周家。我听过一个转述:那还是鲁迅在北京的时候,可能是与许广平的关系比较密切了。朱安也许是感到自己的地位有危机了。就在他们三兄弟都在的时候,突然下跪,说:“大先生,即使你不要我,也不要把我赶出去。我情愿一辈子服侍老太太。”现在一般的研究者,都说鲁迅离开北京,是因为军阀的迫害,林语堂通风报信,才去了南方。我以为,可能是回避问题。因为鲁迅去南方,许广平也去了,不久,就在中山大学会合。后来国共分裂,鲁迅在广州待不下去。照理可以回到北平啊!然而,却回到了上海。为什么?这里,有个许广平的身份问题。所以在王晓明的书中,就有这么一句话,鲁迅一生所做最精彩的事情之一,就是和许广平在上海同居。注意,关键词是:“同居”。不是结婚。从法律意义来说,许广平和鲁迅的关系,是不合法的。那边还没有离婚,至少应该像蒋介石在和宋美龄结婚之前,和陈洁如女士,登报了断。鲁迅没有,所以,这边就不能叫老婆,否则有重婚之嫌呀。

所有这一切,都说明,学者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来看。连替他生了孩子的老婆,都是合理而不合法的。这比徐志摩,想离婚就离婚,想结婚就结婚;比陈独秀,把老婆丢掉,和老婆的妹妹结婚,甚至嫖妓,可是相去甚远了。但是,这并非特殊现象,在五四先驱者当中,相当普遍,和郭沫若有点相近。郭沫若在日本和安娜恋爱生孩子,也是有法律问题的。四川老家,老婆还活着。在五四运动到来之前,郭沫若为这个事情,苦闷得老想自杀。再加上,经济压力挺重。他不得已写些稿子,赚稿费,可是,孩子,最大的叫作和夫,又在边上哭闹。他火起来,就打了孩子的耳光。打完了,又觉得自己没有道理,又忏悔,就打打自己的耳光,看看疼不疼。(大笑声)你们笑什么,这个郭沫若,不是神啊,他是个大活人啊,他干了坏事,还很纯洁,很天真啊!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内心备受煎熬啊。30年代中期,他回国抗战,把安娜丢在一边,和于立群结婚,就没有这样的天真了。

大量的事实证明,鲁迅当时活得不如郭沫若那样天真、潇洒。他的生命很沉重。这一点似乎已经成为共识。

但是,鲁迅的艺术怎么样呢?他作为一个艺术家,是不是绝对的天才,一上来就很成熟?直到最后,还是成熟,每一篇都成熟,是不是在探索的过程中,艺术家才华的发展也有波折,也有挫败,也有败笔呢?这就很少,甚至没有人敢说什么了。

我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呢?因为有一件事情的刺激。大概是十年前,我参加了一个代表团,到澳门参加学术会议。当时,国民党的一个学者,对来自北京的鲁迅专家发难,他说:你们对鲁迅为什么评价那么高?伟大的革命家、伟大的思想家,这样讲,我们没有办法对话。我说明一下,早在1942年前后,国民党有个理论家叫作郑学稼,写过一本《鲁迅正传》,一开头就否定鲁迅是革命家。理由是什么呢?鲁迅在辛亥革命前夕,当时在日本,参加过“敢死队”。什么叫“敢死队”你们知道吗?就是从日本回来搞暗杀。快要出发了,鲁迅不干了。为什么?他说:“我死了,我妈怎么办哪?”这不是造谣。鲁迅的朋友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里,就写了这件事。关于这一点,我们无法争论。为什么呀?因为关于“革命家”,我们的理解不一样,不能拿参加不参加“敢死队”作为标准。革命家,绝大多数,如,马克思、列宁、孙中山、毛泽东,没有参加过敢死队。蒋介石倒是参加过敢死队的,汪精卫是干过暗杀的勾当的,列宁的哥哥亚历山大也暗杀过沙皇。

革命家多种多样,有实践型的,有纯粹思想型的,也有冒险型的,其中绝大多数,是不干暗杀这档子事情的。由于对革命家的外延和内涵,理解相去甚远,我们没有办法讨论问题。我不是在讲“幽默和雄辩”时说过吗?要达到雄辩,就要用对方话语、逻辑来证明我的立场,也就是,justify my position in your terms。这位台湾地区学者说,我不跟你讨论革命家的问题,我就问你一个问题,鲁迅作为艺术家,他究竟有什么贡献?

当时,我们一齐把目光射向来自北京的、专门研究鲁迅的学者——他是我的学弟,希望他快刀斩乱麻,几句话把它打发掉。但是,3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有反应。我作为大陆来的学者,感到很郁闷呀:怎么还不讲话?这样小儿科的问题有什么难度啊?5分钟过去了,还没有发言,我的脸色可能也不对了。过了6分钟,我忍不住了。为什么忍不住了?这太不像话了。可为什么等了6分钟呢?我不是研究鲁迅的,虽然我喜欢鲁迅小说。但是,再熬下去,等到10分钟,还是哑场,就太丢人了。我就硬着头皮开口了,是不是允许我来替这位先生答一下?大家很高兴,鼓掌。

我说,鲁迅究竟伟大在什么地方?我的老师严家炎先生说:“他首先伟大在是一个艺术家,首先是一个小说家,一个杂文家,一个散文诗作家,然后他才是思想家、革命家。”如果他艺术上不伟大,那在思想上是伟大不起来的。而现在我们学者,主要是大陆的学者有一个倾向,就是对这个问题,没有感觉。滔滔不绝的演讲,大块的文章,可就是没有回答:在艺术上,他伟大在什么地方?台湾地区的学者如果不同意也可以证明一下,他在艺术上并不怎么样。

二、艺术的丰富性一例:八种死亡

我以为,作为艺术家,他伟大在对中国小说艺术发展有历史性的贡献。这个问题,我不能即兴式地作全面评论,但是我能从一个侧面提供一个线索。我说鲁迅在写人的死亡方面,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话怎讲?起码在鲁迅的笔下,起码写了八种死亡,每一种死亡都不一样。西方文艺理论史上,有一种说法,什么主题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两个主题是永恒的,爱和死亡。我说,鲁迅小说不大写爱,爱都是失败的,这个不是我要讲的,我也不够资格来研究。我的体会,他的精彩在于写死亡,真是丰富多彩,至少八种,没有重复,这才是大艺术家的风貌啊!小艺术家,像我的同学,刘绍棠先生,我的老师王瑶就批评说,往往就是重复自己呀!人物还是那个,不过是把帽子和名字换了一下而已。

第一种死亡,是最有名的,阿Q,小人物,冤假错案,非常悲惨的死亡。鲁迅居然不写他的悲惨,不渲染场面的沉痛,而写他的可笑。鲁迅的伟大的艺术魄力就在于,悲剧性的死亡,用喜剧性的写法。当阿Q走向刑场的时候,他最在意的居然不是自己死到临头,而是关注人群里有没有吴妈。就是他曾经跪下来对她说“我要跟你睡觉”的那个人,那家伙不识抬举,大叫大喊,弄得阿Q挨了棒子,连阿Q最后的家当,一件破棉袄都被没收走了。这样一个给他带来灾难的女人,临死他还要关注。明明是冤死,还像英雄赴义一样“再过二十年……”这是荒谬的、可笑的。这是中国古典小说上没有的。在西方小说史上,据我所知,荒谬到这种程度也是少见的。我不敢说没有,因为在科学研究上,讲有很容易,讲没有很可怕,不知哪一天会冒出一个来。

第二种,他不但善于写喜剧性的死亡,而且善于写悲剧性的死亡。他的悲剧性的死亡有什么特点呢?有,这主要是《祝福》里面祥林嫂的死亡,死得很悲惨。这个非常深刻,超过我们中国古典小说史上任何那种死亡的写法的艺术的高度,甚至于跟林黛玉的死亡都不一样。这一点比较复杂,请容许我下面细讲。

第三种死亡,孔乙己的死亡。它的特点是什么呢?他的全部生命投注于考试。很可惜他不会考试,考了起码几十年,居然考秀才都没有考上。秀才,按今天的学制去类比,也就是小学,居然,考到死也没有毕业,成了一个废料。这个科举制度的牺牲品,只能给别人抄抄写写。又喜欢偷书,偷笔墨纸张,典型的废料加小偷。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悲惨的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却给周围带来了欢乐。这样一个人死了,没有任何人有悲哀,也没有人有快乐。这就是既无悲剧性,也无喜剧性的死亡。作为伟大的一个人道主义者,感觉到这种死亡是让人无限沉痛的。

第四种死亡,是英雄的死亡。在鲁迅的《呐喊》、《彷徨》中,基本上没有正面写过英雄,只有浑浑噩噩的小人物,只有一个英雄,就是《药》里面的夏瑜。这个英雄的死亡虽然是壮烈的,却是通过小人物的麻木心态反映出来的,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认定英雄的死亡是愚蠢的、疯狂的、活该的,大快人心的。到监狱里还要宣传革命。挨到拳脚,是最理所当然的。“大清人的天下”岂是他能够动摇得了的?特别是,他的鲜血染红的馒头,被当成治疗肺病的良药,内在的意蕴是冷峻的:牺牲是白费的。他的死亡是壮烈的悲剧和荒谬的喜剧交织在一起的。

第五种死亡,“孤独者”魏连殳的死亡,是冷酷的死亡,这个人临死时嘴巴上还挂着冷笑。这个人是非常孤独、非常孤傲,跟周围公然对立,瞧不起周围的一切人,对世态炎凉、政治上的飞黄腾达、经济上的财富等等,他都采取蔑视的态度。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后环境逼得他怎么样呢?背叛了自己的信念,去做一个军阀的副官。因此他有了地位,有了金钱权势,他是为了复仇。周围的那些俗人、势利者马上就来奉承他了,他冷眼相对。这样一个以反抗恶势力开始,以同流合污为代价,来取得复仇的本钱的人,最后鲁迅还是把他送上了死路。他死的时候,那些势利的小人表示悲哀、表示对他的尊敬,可是他脸上挂着冷笑。这个冷笑,鲁迅说既是冷笑这个世界,也是冷笑他自己。鲁迅在讲到《药》的结尾时,曾经提到过安德烈耶夫的阴冷。他说,写夏瑜的坟上,有一个花圈,以免像安德烈耶夫的阴冷。可是,魏连殳的死亡,却有安德烈耶夫式的阴冷,冷到有人哭,但没有人悲,连他自己也不悲,只有冷笑。这是第五种死亡,是冷笑着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