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想到了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苦恼》,五四时期胡适从英文翻译了,登在《新青年》上。写一个马车夫姚纳,老了,希望让儿子来接班。可是他儿子却突然死了。小说开始时,这个姚纳,在彼得堡夜晚的街上,任雪花落在肩头。他在等待客人。他内心最迫切的需求不是得到车资,而是客人听他诉说失去儿子的痛苦。来了一个客人,他就开始诉说,可是客人没有兴趣,不听。又来了一些客人,他又开始诉说,客人不但不听,而是兴高采烈,打他的脖儿拐。但是,他并不感到太痛苦,只要有人听他诉说,哪怕打他,他的痛苦,就减轻了。一旦这些人,消失了,他反而感到,痛苦就像大海一样,把他淹没。他只好回到大车店。看到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他以为又可以找到一个倾听的对象了。可是那人,喝了一点水,倒头便睡。他的痛苦实在无法解脱,只好到马圈里去,把白己的痛苦讲给小马听,小马安静地听着,还用舌头舐着他的手。契诃夫写的艺术震撼力在于,第一,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一至于此,连马都不如;第二,小人物的心灵需求,很卑微,仅仅是倾听,这对他人并无损失,于主人公,于事无补。但是,就是这一点点同情,人间也极其匮乏。鲁迅显然受到这种美学原则的启发,强调的是,祥林嫂在精神上的孤立到没有法儿活的程度。当然,鲁迅把原因归结为封建礼教,而契诃夫却并不在乎社会文化的原因,而在人性本身。人与人之间,竟有这样的隔膜,这样的自私,这样的悲哀,这样的冷漠,我甚至感到,有一点黑色幽默的性质,是不是呢?
鲁迅的艺术的匠心就在于,人们对于这样的惨剧,不但没有恐怖,相反整个鲁镇浸沉在欢乐的氛围之中,连众神都在享受香宴以后醉醺醺的:这一点也是许多论者忽略了的,为了把问题说得比较清楚,我不得不作些引述: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的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众圣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作品中的我,可以算是鲁迅,那意思是,在某种意义上,又不完全是鲁迅。什么地方不是鲁迅呢?这里,“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我”是真的懒散而舒适地不再苦恼自己,摆脱了沉重的、不可解脱的负疚感了吗?当然不是,这是反话,这说明,他愤激到甚至很悲观的地步。更明显的则是,连神,天地众圣,也在享受了福礼之后,一个个“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鲁迅通过“我”的目光,看到祥林嫂面临的悲惨、绝望,暗无天日的境地:夫权不讲理,族权不讲理,神权不讲理,连同命运的寡妇,也不讲理,连自己也不懂是为自己讲理,所有的人,都感觉不到需要讲理,连最后一个想讲讲理的局外人,对这种不讲理的世道,也无能为力,也绝望了,也痛苦得难以忍受了,也觉得干脆不讲理,是一条轻松之道了。
这当然也是反语。恰好说明,这个唯一的清醒者,无可奈何的情绪。
鲁迅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批判的不是一个鲁四老爷,像鲁四老爷这种人,1949年以后“镇压反革命”或者“清理阶级队伍”,都弄不到他头上。因为,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皱了皱眉头,这不算犯罪,最后,祥林嫂死了,他说,死在过年祝福期间,不是时候,可见是个“谬种”,这是意识形态问题,谈不上人身侵犯。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写的是一种可怖的观念,习以为常,没有人感到的悲剧,才是最大的悲剧。
鲁迅写死亡的悲剧,最重要的成就不在写死亡本身,而在死亡的原因和死亡在人们心目中引起的感受。所以,祥林嫂的故事中有好多情节,逃出来的情节,被抢亲的情节,孩子、丈夫死的情节、“捐门槛”的情节,等等,鲁迅都放到幕后去了,只让人物间接叙述。鲁迅正面写的是这些情节的后果,尤其是在人们心目中引起的思绪和感觉,这是关键。鲁迅的艺术原则,是不是可以这样讲,事情不重要,情节链可以打碎,可以省略,可以留下空白,可以一笔带过,重要的是周围的人们怎样感觉,或者用叙事学的、结构主义的话来说,关键在于人物怎么“看”,感觉如何“错位”。
四、情节链锁性淡出和人物多元感知错位的强化
这里就引出了我要讲的第四个问题,就是鲁迅给中国小说带来了什么新的突破?他的作品中,显示了一种什么样的美学原则?
我说,他带来一个突破,在这以前,我们的小说是以情节性为主的,直接写入物为主的,叫一环套一环,环环紧扣,都是人物本身的动作和对话的连续性。这种方法,鲁迅是不是继承了?是,如鲁迅提倡过的白描等等。但不可忽略,鲁迅并不照搬,而是加以改造,大大地丰富了。大量本来可以白描的情节,转折的关节,在传统小说中重点描写的,在鲁迅写得最好的小说中,常常放放到幕后去叙述一下,或者省略了,或者变成了在场人物的交代。刚才讲到的祥林嫂的主要遭遇都是间接叙述的。又如,夏瑜在狱中的表现,孔乙己的挨打,子君之归去,七斤之辫子被剪,等等。这些情节,都是决定人物命运的,却以叙述而不是正面描写,被虚写了,略写了。着重写的是什么呢?事情发生了以后,人们的纷纭的感受。这些,对于事件来说,本来是所谓“余绪”、“花边”,但是,在鲁迅小说艺术中,人们多元的反应,成了重点用墨之所在。换句话说,鲁迅的小说,当然是短篇小说,情节变得不重要,情节可以不作完整的交代,情节的连续性,可以处理成断断续续。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哪些环节能够引起人物各不错位的感知,这正是鲁迅为中国现代小说带来的新的艺术天地。
说起《狂人日记》,我的评价是,它基本上是小说。首先,它具有鲁迅小说最根本的艺术特征。它写的不是狂人的系统遭遇,而是他的系统感受,他的感受与具体遭遇是有距离的,是“错位”的。在人物感受和遭遇的“错位”中,营造人物的内心结构,这正是鲁迅所带来的新的美学原则。譬如,祥林嫂是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这是茶坊的感受。死得不是时候,可见是个谬种,这是鲁四老爷的感受。这里,有一种错位的现象,错位包含着多个层次。如,感受与事实是“错位”的,又如,各人的感受之间又是错位的。以对改嫁的寡妇的看法:死了在阎王面前要一劈为二,因而要捐门槛赎罪,这个观念和事实之间的错位的幅度是很大的,这是一。在祥林嫂、柳妈和鲁四奶奶之间的错位就更大,这是二。而一般人又忙着欢乐地祝福,这是三。一个外来的人士,却背负着沉重的负疚感苦苦挣扎,这是四。又如,《风波》中,对七斤辫子的有无,展开了多元的感知错位:
1.七斤的感觉:丧气,自卑。
2.七斤的嫂的感觉:由于丈夫没了辫子而自卑,反复用恶毒的语言辱骂丈夫,绝望、迁怒于女儿。
3.九斤老太的感觉:得出哲学性的结论:一代不如一代。
4.赵七爷的感觉:幸灾乐祸、自豪,穿上长衫的象征性。
5.村民:畅快,后来又恢复对七斤的尊敬。
这一切纷扰由皇帝复辟引起,但皇帝是不是真复辟并不重要,得知皇帝没有复辟,一切照旧。鲁迅所要表现的,不是皇帝复辟,而是人们因为皇帝复辟引起的感知多元错位的喜剧。又如,革命烈士夏瑜的死,其鲜血被当成治肺病的药方,而他还在牢中鼓动。在华老栓的茶馆里,分化为驼背五少爷、花白胡子等人的自以为清醒的感觉,其中包括“疯了”、“疯了”的感觉。又如,《白光》,故事本身并不特殊,鲁迅写它就是为了用主人公陈士成落榜的感觉、幻觉和疯痴的行为,来揭示人的心灵奥秘,感觉从片断性,层次性,到意识连贯,推断;从幻视到幻听,最后沉湖。这里的幻觉,可以说淋漓,但,可惜的是,只有一个人的幻觉,没有人物之间的错位。因而比较单薄。小说的多元感知错位,有利于从多方面,冲击读者原来稳定的、自动化的感知结构,让读者感到“惊异”。海德格尔说:“哲学本质上就是令人惊异的东西,而且哲学越成为哲学,它就越是令人惊异。”同时,这种惊异,又不仅仅是理念的,而是感性的。在海德格尔的惊异中,还有诗的审美。
在《狂人日记》中的“吃人”以及主人公的那种害怕、他的呐喊救救孩子等等,都是他的感受,是幻觉,是错觉。譬如他写怕,怕什么呢?第一,怕所有的人会吃他;第二,对生命中不相干的细节的恐怖性的曲解,如对赵贵翁的眼色,妇女骂孩子也怕,小孩子也怕;第三,对关切他的大哥也怕,对给他治病的医生也怕。他生活在自己的怕里面,每种怕,都和生活拉开了错位的距离,每一种怕互相贯通为一个整体。狂人的被吃之怕,读者显然明白,不在真的被吃,“吃人”是幻觉、扭曲的错觉。所以说,鲁迅所带来的就是,情节、事件,人物实际遭遇的隐淡,人物感受的多元的错位。一种小说形式美学,在他的作品中,逐渐形成,不仅仅是写人,而且是写不同人的错位感知,情节的感染力,不在一环套一环的悬念,而是推动感知发生错位的机制。
鲁迅作为现代艺术家,他所理解的人和古典小说家是不太相同的。人不仅仅会行动,会思想,不仅仅是会说话的,人之成为人,有一个特别的方面,就是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太相同的感知,不同的感知发生错位的现象。人跟人的感觉,好像是相通的,也确有相通的一面,但是,从根本上,又是很难相通的。就是讲话,具体语句(能指)好像是听懂了,但是,其实际的意思(所指)往往是另外一回事,是误解的。哪怕关系再好,我救你,你是感激的,结果却是害了你,譬如柳妈那样的人——一心一意想救祥林嫂,却把她推向精神火坑。鲁四奶奶很含蓄地不让祥林嫂端福礼,她并没有想到,祥林嫂就活不成,直到祥林嫂死了,她也没有感觉到。
从鲁迅的小说中归纳,什么样的人物,能够使读者感动?这样的问题,不能以单独一个人物来回答,应该从人物相互之间的感知的多元错位去回答。
就《狂人日记》而言,一方面,它有感知错位,所以它是小说。但,为什么又说它基本上是小说呢?有一个问题,《狂人日记》里面有很多不属于小说的东西。那是什么?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最著名的那一段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不是小说,这是抽象概念的错位,不是人物的感知错位,这是鲁迅的思想,这是社会文化批评,把思想直接讲出来,讲得清清楚楚,很深刻,这是杂文。为什么不属于小说呢?因为这种思想,在小说里找不到充分的根据,狂人讲的“吃人”,都是错觉——远方村子里有吃人的传说,古典文献中有吃人的记录以及医生要他好好养病,还有他妹妹死了,说是大哥把她杀了吃的,还有他周围的人要吃他,一个女人对她的儿子大喊一声“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使他感到马上就要被吃掉的恐怖。所有这一切都错觉这一系列的错觉跟鲁迅的结论:中国历史所写的都是“吃人”,而且还说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逻辑上,并不合理。狂人的感受,不可能得出这样的普遍的结论,得出结论的主要不是狂人,而是作者的代言。所以鲁迅自己对《狂人日记》不满意,觉得它“太逼促”,“很幼稚”、写祥林嫂就不逼促,就不幼稚,就很艺术。为什么呢?祥林嫂是被礼教观念害死了,但这是艺术形象显示的,作者没有一个字写到礼教杀人,或者“吃人”,没有说就是封建礼教把祥林嫂吃了,却让人感到,祥林嫂在包围着她的罗网里,走投无路,不得不死。你叫它杀人也好,吃人也好,反正是极其恐怖,毛骨悚然,然而人们却觉得,平安无事。这叫艺术。
当然,鲁迅讲抽象的观念,如中国历史满篇仁义道德,实际上是吃人,吃人。这也是很精彩的。这种精彩不是小说的精彩,是杂文的精彩。这在《狂人日记》里,比比皆是。如果诸位同意的话,我能不能这样说:在鲁迅的心灵深处,有两种才华,都是非常强大的。一种是小说家的才华,以他独特的感知错位为特点;一种是杂文家才华,以深刻和犀利为特点。两者之间有统一的一面,水乳交融;也有矛盾的一面,互相干扰。例如在《狂人日记》里面,统一的时候,有些片断写狂人的幻觉,特别是写到医生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他就想“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这是一种幻觉,这是小说,因为这是一个人物的错位感受。但是说到中国的历史,翻开来全部是仁义道德,实际上都是“吃人”,这是杂文。因为这里的“吃人”,与小说中的“吃人”,在感性系统上,在理念上,不是错位了,而是脱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