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演说经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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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冷眼看钱锺书:对浪漫爱情的消解(2)

这种幽默又不完全是英国式的。英国幽默是绅士的,非常宽容,温情脉脉,以对弱者的同情为荣,把错误都看得很可爱,有一种悲天悯人的高度,跟读者拉近心理距离,不觉得自已有什么了不起,自我贬低,自我调侃是最常用的手段。把幽默作为心灵沟通,缓解紧张情绪的手段一就是攻击性的,也能使对方在心领神会中会心而笑,而钱锺书的幽默不是温情脉脉的,他的幽默是严峻的,甚至是冷峻的。他的幽默语言,是带着刺的,辣椒水磨刀,是进攻性的,而不是缓解性的。他的幽默的笑,不是心照不宣的会心的微笑,是欣然独笑,洞察一切的笑,有一点冷酷,或者用今天流行话语来说,特别“酷”。所以我杜撰了一个名词,给他一顶帽子“酷幽默”。我十年前曾经在香港《文汇报》上写过一篇文章,讲到了钱锺书的幽默有一种“刺刀见红”的特点,从中可以见到中年钱锺书的愤世嫉俗,“豪气”和“傲气”。文以气为主,他的这种气来自于他对人世的“愤激”,我的论断是“他的幽默是一种硬幽默”,其硬度来自于他的藐视众生。比如,他批评文学评论家爱在文章中教训人。如果是让梁实秋、林语堂来写,大不了就是悲天悯人,轻松涮侃。但是钱锺书却多方面挖苦。首先对他们作了无类比附,和借债不还的人相提并论:

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

这个结论得来非常干脆。但是,所有的推理方法却是不能用来充分论证的类比推理。结论的振振有词和论证的软弱之意形成反差,暗示了智性和调侃的张力。经过一番曲折的歪理歪推之后,他把这一点发挥到一个无以复加的极端上去:

老实说,假道学比真道学更为难能可贵。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他人,那有什么希奇;没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这才见得本领。有学问能教书,不过见得有学问;没有学问而偏能教书,好比无本钱的生意,那就是艺术了。并且真道学家来提倡道德,只像店家替自己存货登广告,不免自夸之识;惟有绝无道德的人来讲道学,方见得大公无我,乐道人善,愈证明道德的伟大。

这里,把他的同辈人,说得很惨,一没有学问,二没有道德,偏偏又在讲学问,又在讲道德。他所用的方法,又不是直接道白,而是在概念上用反语,在逻辑上用歪理歪推,把反语说得振振有词,歪理歪推,又把话说得似乎是左右逢源,几乎在每一曲折中,每一过渡中,都闪耀着机智,把锋芒隐藏在幽默的歪理之中,可以用两面三刀来形容。《围城》第二章,写方回到家乡:

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有死掉。

拿这一段和鲁迅在《祝福》里写“我”回到家乡见到四叔: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之后,便大骂其新党。

两者比较不难看出,钱锺书有时,比鲁迅更为刻毒,鲁迅不过说这个老道学愚昧落伍所骂的“新党”还是康有为,而此时康有为已经是“保皇派”了,而钱锺书却说家乡人陈旧得这样,本来早该死了,却一个没死!或者是更为愤世嫉俗。他的愤世,往往用反语,反讽,反话正说,歪理歪推,显示出奇趣,充分显示出钱锺书幽默的讽刺的进攻性和尖锐性,钱锺书在《围城》里反复说方鸿渐说话“损”,可能是夫子自道。

作家和评论家,向来有矛盾。有作家说,评论家就是寄生虫,是寄生在作家身上的虱子,是吸作家的血长大的,这是很刻薄的。有人就去问俄国作家契诃夫:“人家说批评家是寄生在作家身上的虱子,你怎么看?”安·契诃夫就回答,他说作家是一匹马,批评家是一群牛虻,马在辛勤地耕田,牛虻就专门去叮它的屁股,以至于马不得不停下来用马尾巴把它们赶走。这里当然有对批评家的讽刺,但是不像钱锺书那样居高临下,说批评家是太监。其实,钱锺书这里有个极大的漏洞,如果批评家,是虽有机会,却无能力,那么我就要推理了,那么,作家,如钱先生,就是既有机会,也有能力了。这种超越太监的能力,有什么可自豪之处呢?(大笑声)当然,这是顶牛,回过头来说,钱锺书和契诃夫的不同。钱氏把自己看得比批评家高,而契诃夫则并不把自己放在批评家头顶上,批评家是捣乱的牛虻,但是作家也不过是一匹马而已,作家也很苦恼啊!这样对批评家的贬抑就淡化了,这样的幽默就有了一种绅士式的文雅。关键在于,他贬低自己,这在幽默术中叫作“自我调侃”。

钱锺书所批评的对象大都是知识分子,特别是留洋的知识分子,舞文弄墨的知识分子,他非常藐视,非常不屑,极尽挖苦之能事。就连一些在朋友过世之后,写悼念文章的,也被讽刺。在《读伊索寓言》中,他这样说:

一到冬天,蚂蚁把在冬天的米粒出晒;促织饿得半死,向蚂蚁借粮,蚂蚁说:“在夏天唱歌作乐的是你,到现在挨饿,活该!”

接着他引柏拉图的文章,说,蟋蟀进化变成了诗人。

照此推论,坐看着诗人穷饿、不肯借钱的人,前身无疑是蚂蚁了、促织饿死了,本身就做蚂蚁的粮食;同样,生前养不活自己的大作家,到了死后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活,譬如,写回忆怀念文字的亲戚和朋友,写研究论文的批评家和学者。

这样就太酷了,太刻薄了,树敌也太多了。首先,打击面很大,把所有写悼念文章的人,开追悼会的人,杭不浪一塌刮子,一网打尽。其次,对所有悼念者的动机,一律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就连我这样作讲座的,也有一点胆寒,扪心自问,是不是借钱锺书先生的大名来混饭吃呢?这样的白问,也许有利于提高为文者的道德水准,但是,反过来看,钱锺书的幽默是不是也拒评论家于千里之外呢?

钱先生很幽默,偏偏先生对于提倡幽默的人不屑一顾幽默本来是与笑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他在《说笑》中这样说:“一般人并非因为幽默而笑,”而是“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小花脸”,“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笑声)啊,你们都笑了,你们好大的胆呀!钱锺书刚刚讲了傻子的笑,瞎子的笑,小花脸的笑,你还敢笑!还觉得自己怪可爱的呢!(笑声)可是值得研究的是,他理想的笑,是个什么样子呢?“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他的笑是,第一,一个人独享的,其他人,是没有智商来共享的,大家一起笑,是低级的,“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第二,他的笑是“冷笑”,不是温情的、热情的,为什么“冷”?因为,他看穿了身边人的笑,是“下等”的,只是低品位的“滑稽”而已。他的笑,是一种酷酷的笑,他当年三十多岁,很帅,但不是帅哥,而是一个酷哥,高不可攀,他的幽默令人有点害怕,有时甚至可说令人毛骨悚然。总的说来,他冷然独笑,笑的是一些幽默冒牌货。

他的冷峻,令人想起鲁迅的“冷”,但是,鲁迅的“冷”,往往和其相反的“暖”结合在一起,分明的爱憎,热烈的是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除了得势的、假道学的、不学无术的知识分子如高老夫子,是可恶的以外,失势的知识分子,不但魏连殳,吕纬甫,都有可爱的可同情的一面,就是落魄如孔乙己当了小偷,也有可爱可同情的一面,鲁迅也不忽略他善良的心灵。至于阿长那样不称职的保姆,夜间睡觉,在床上摆满一个“大”字的人物,也还有可爱的一面,可歌颂的方面。

在钱锺书先生笔端,温情和温暖是很少的。

我们可以把幽默分成两类,一种是非常温和的幽默,我们叫它软幽默,互相沟通心灵的,缓解对立情绪的,相视而笑,默会于心。这种幽默是心灵的解毒剂,是情感交流的桥梁。另外一种就是硬幽默,也就是讽刺性很强的,带有明确的进攻性,或者叫作讽刺性,不是平等地交流,不是默会于心,而是众人皆醉吾独醒,居高临下,一人欣然、冷然独笑,冷眼看世俗之人傻笑和瞎笑。钱锺书显然属于后者,而梁实秋、林语堂则属于前者。

梁实秋和林语堂都有自我调侃,把自己写得很愚蠢,很弱智,很狼狈,显示平凡的、坦然的心态、二而钱锺书笔下,没有什么可爱的人物,尤其是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几乎都是虚伪的、低能的,文化修养越高,越是绣花枕头,表面上虚张声势,内心里空虚猥琐。就是写恋爱,他也不像巴金那样投入,而是冷眼旁观的。他在《围城》中说过,拍马屁和恋爱一样是容不得第三者冷眼旁观的,而在《围城》里,他的叙述语言,他的眼光就是第三者(局外人)的眼光。他说的是恋爱故事,却没有一点热情的语言,他以第三人称叙述过,方鸿渐说话时,鼻孔里有冷气,实在是,钱锺书的叙述语言,就有冷气。他借人物的嘴,说方鸿渐的话有时很“损”,其实他的叙述语言就很“损”。他的幽默感中,隐藏着某种优越感,高傲,不急于为人理解,可又期待:“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这正是说中了《围城》命运,在新文学史上被冷落了四五十年,到了今天,才肯定了其不朽的价值。

也许,他这样有意偏颇,不过是为了把对于文学评论中,高调、套话、空话的反感说得有理趣一点,其中含着对真正的、高品位的文学评论的期盼。这就启示我们,在评论钱锺书的时候,如果没有真知灼见,如果大而化之,说些空话、套话,钱先生在天有灵,是要皱眉头,塞耳朵,要冷笑的。

三、没有爱情的恋爱

他这么居高临下,似乎看穿人世的一切面具,在他眼中,芸芸众生,都很可怜,可悲,可是他们还在笑,还自以为怪可爱的。其实,你在笑的时候,他觉得那是傻子的笑,瞎子的笑,是以幽默的笑来掩盖你没有幽默。在这样的人的眼皮底下,那么,你想想,你在恋爱的时候,他会怎么感觉呢?是不是一如幽默的笑掩盖没有幽默,你的恋爱,在他那冷然的独笑的眼中,是不是以恋爱来掩盖没有爱情呢?

这样的推理,也许有点牵强,也有点可怕,不可能很可靠。我们还是深入到他的文本中来看看庐山的真面目吧。

他写了一连串的恋爱,忙忙碌碌,叽叽喳喳,哭哭啼啼,实际上是不是有真正恋爱呢?按照学术研究的通行方法,先把它还原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

恋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核心母题,从五四时代开始,就与人格独立、个性解放、社会进步联系在一起,自由恋爱是受到歌颂的。鲁迅的《伤逝》,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是强烈到不要命的,但是社会压迫造成两个人的悲剧。在巴金的《家》中,觉慧和鸣凤的感情是美好的,但是高老太爷要把鸣凤嫁给一个老头子,当鸣凤和觉慧不能沟通时,鸣风就为爱情白杀了。把感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这就是浪漫。郭沫若的恋爱就浪漫得不能再浪漫了,在《女神》的前言中,他宣告: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前进。《再别康桥》巾,就是对爱情的秘密的、悄悄的、偷偷的回忆都成了经典。曹禺的《雷雨》里面的繁漪、周萍、四凤和周冲等等,感情纠缠得不可开交,弄得都活不下去。茅盾的恋爱小说里面还夹杂着革命,后来产生了一个公式叫作“革命加恋爱”。

爱情是浪漫的、美好的、充满诗意的,环境是丑恶的,反抗社会环境,是美丽的。在《边城》中,为成全他人的爱情而牺牲是纯洁高尚的。就是在老舍的《骆驼祥子》中,极丑的虎妞伪装大肚子,赖上祥子,也还有些许的浪漫。小福子,因为穷困和祥子浪漫不起来。月牙儿,浪漫不到底,是因为,社会的罪恶,把人逼得丑恶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冲突,走向悲剧结局,大都由于社会黑暗,甚至是因为与革命的冲突,到了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仍然一以贯之。萧队长和安娜之间的爱情是被革命的纪律“咬伤”的。

《围城》里的恋爱,却反其道而行之:恋爱与社会、与时代的关系,是不重要的,就是在抗战期间,国难当头之时,爱情与国难关系仍然是游离的。虽然也写到了抗日战争中的长沙大火,可是这么大的历史事件,对主人公的命运,仍然没有多大影响,作者只是一笔带过。这就表现出了,钱锺书先生的小说美学原则,和巴金、鲁迅、郭沫若、曹禺、老舍、茅盾相比是根本不同的,完全是另外一种人生价值。如果后者的小说美学,是把恋爱的价值是与社会人生结合在一起的,恋爱的产生、发展和结局,都是由社会环境决定的,恋爱的价值是要从社会环境中去寻求的。而在钱锺书这里,则是由人自己来决定的、他在《围城·序》中说:

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