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霞说,真有蛇吗?
没有。你想,前面刚有一群人走过,有多少蛇还不被给吓跑了?
晓霞说,那前面树林里有什么?
我在松柏树林的边缘停下来,由于树叶的缘故,雨水明显地减少了,但在我的头顶上却多出了一种沙沙的声音,你应该明白那是雨水击打在松柏树叶上的声音。其实那声音一开始就存在着,只是最初我没有注意到,那种声音很低弱但非常广大,你就好像置身于一片成熟的桑蚕之中,它们发出的连绵不断的吞食桑叶的沙沙声把我吞没了。我朝树林里观望,起初我以为我只是来到了一片平常的小树林里,但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林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才发现那是一片墓地。那片墓地很大,一个坟头又一个坟头,坟与坟之间长着野草。我看到先来到这里的那些陌生人都分布在坟地里,几乎每一个坟前都有人影在晃动,他们有的已经开始在坟前摆放供品,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些人来这里是上坟的,我当时就不明白,清明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这些人为什么这个时候来这里上坟呢?我很想问个清楚,就朝一个老人走去。从后面看上去那个老人的背驼的非常厉害,因而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容。我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燃起的火纸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我说,老先生,来看谁呀?
那个老人一动没动,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他像一个周身长满了黑色麻斑的蜗牛蹲在那里。
我又说,老先生,来看谁呀?
老人仍旧没有动,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碑文,我在淡弱的火光中看到了那个潮湿的青石碑上刻着一行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我又说,老先生,你来看谁呀?
老人依然石雕一样蹲在那里,于是我判定他是一个聋子,这很使我失望。我又沿着人们刚刚趟出的小路来到另一个祭奠者的身边,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由于她面前的火纸的火光已经淡弱,我看到她的脸被映照成灰红色。我说,你来看谁呀?
她抬起一张木然的脸看着我,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她面前的墓碑。墓碑上的许多文字已经被发黄的青苔涂抹得一塌糊涂,我只看清了靠左则的一段文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现在我告诉你,那天在许多墓碑上我都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这段文字对于那群前来祭奠的人们一定显示出一种特殊的意义,这一点已经不可否定,但这个具体的时间标数却使我感到迷茫,这个时间对我有什么意义?那个时候我在干什么?也就是说在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这一天里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你也一样是不是?后来在我穿过那片松柏树林来到一条河边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个时间标数我非常的熟悉,只是当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对我有什么意义,或许是那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大堤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那条突然出现的大堤确实让我激动,本来我是应该最先就看到那条大堤的,可是由于松柏树林和阴雨的缘故直到我来到它的身边时才看清它。实际那个松柏树林与大堤紧紧地相连,我几乎是弯着腰小跑着冲到大堤上去。当空旷的充满水雾的河道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惊呆了。这条河的清秀与神秘气息一下子镇住了我,她使我突然想起了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这个时间标数与我的关系,那是我的生日。在许多表格中我不止一次地书写这个数字: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在这条清秀而神秘的河道旁一下子死去了很多人,这真是一种巧合。实际在这一天出生的人肯定不止我自己,在这一天死去的人也远远不止埋在这里的这些,但为什么偏偏让我遇上?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巧合?
是巧合。晓霞说,但我相信这是真的。
一些事有时候你还真是说不清,现在我突然认识到有些事情就是巧合。比如我和你,在我们没有认识以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们各自地生活,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你或者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可是现在你对于我和我对于你都是这样的重要,是吧?
晓霞笑了笑,露出她那对好看的小虎牙,尽管是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对好看小虎牙也是雪一样白。那对雪白的小虎牙使我周身涌过一潮热浪,我捉住她的手,立起身,一用力就把她拉到我的怀里,紧紧地拥抱她。我颤抖的手轻轻地滑过她的后背,抚摸她瓷细的脖子和光滑的头发,而后用力挤压她丰满的乳房。她的一切都是丰满的,在我们相处的许多日子里,我很幸福地欣赏过她的裸体,那简直是一幅了不起的杰作,不,不是简直,就是!她也把自己的身子当作一件艺术品来珍惜,在我们相处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她自己动手来脱掉自己的衣服,她说,转过身去,别看。
那个时候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每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就会看到一团浑白的光,那是她亭亭玉立的肌体。她的右胳膊抬上去弯在颈后,左手则自然地滑到大腿的外侧,她的头微微地后倾,她的腰微微地弯曲。呀,我的天!我真是没办法对你说清我看到她裸体时的感觉,每次都是这样,当我拥有她时,她湿润而渴望的声音就像海浪一样地在我的耳边涌起:
哥哥,哥哥,我的亲哥哥……
当我们一块儿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样的静。我把她圈在我的胳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月光穿过窗子走过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仿佛一潭温柔的水。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最后那手在我的嘴边停住了,她说,还讲,讲那条清秀而神秘的河,讲那片阴森的松柏树林和那些坟墓,说实话,刚才我真有些害怕。
现在呢?
现在我在你的怀抱里。
害怕就不讲了吧?
不!晓霞说,我要听。
我说,那好吧。
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流来,又流向哪里。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都企图弄清这些简单的问题,我查过地图,随后又骑车不停地去寻找,可是在我见到的河流中没有一条是我要寻找的,这真是没办法。于是我只有在不断的回忆之中去追忆在潇潇秋雨之中呈现在我面前的那条河流。
那条河流最初给我的印象是空旷,对岸灰色的树林在蒙蒙的细雨里是那样的遥远,灰色的厂房是那样的陈旧。连绵的河坡呈一种褐黄色。接着我看到了河水。实际那些奔流的浑浊的河水最初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我不可能一下子把一齐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同时都牢牢地记住,这里得有个先后,有个程序。比如我先注意到了对岸灰色的树林,就得而后注意河水的颜色。比如我先看到河水是黄色的,就得而后看到对岸灰色的树林。这是一般的规律。实际那天还有三种物体也同时走进了我的视线里,但后来我还是把它们分成先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这三种物体对我那次苦涩的旅行都非常重要。
哪三种物体?
我吻了晓霞一下说,这三种物体是:
扳网。
渠首。
活动的白房子。
下面我分别给你们讲一讲这三种物体。
扳网
说句实话,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这种扳网,这种捕鱼的工具和我在故乡的河道里所见到的捕鱼工具有着很大的差别。在我童年的乡村经验里,在我们河道里劳作的渔夫都是赤臂坦胸,哪怕在已经接近寒冷的初冬,那些渔夫也是赤着双脚,一手提着渔网在河道里行走,每走一小段距离他就会停下来抖着手中的网,而后拉开架式把网扇面一样抡到河面上,一阵网坠击打水面的声响过后那网就消失在水里,渔夫顿一顿系在手腕上的网绳,就开始拉网了,那副被他撒出去的网又慢慢地被他收回来,就有白色的鲢鱼在网里跳动,我们一群小孩子显得很兴奋,而渔夫却无动于衷,他只是把网里的鱼用他粗糙的手捏起来丢到挂在他屁股上的鱼篓里,而后又往前走,把一些幼小的鱼和虾都遗弃在河岸上。而扳网这种捕鱼的方法是固定不动的。扳网的网面呈六角形,这里的网角不是我们通常见到过的五角星六角星或者在数学课上见到的那种很分明的角,而是用三根宽厚的竹板固定而成的。那三根竹板很长,成弧形,它们在中间交织在一起,形成很均匀的六根翅,网面的六个角就牢系在那六根翅上,这样网面就形成了。扳网和网面被一根木桅子吊起来,木桅子的中间是一个用三根棍子架起来的支点,木桅子的另一端上绑着一块暗红色的石头。现在你该明白那扳网是个什么样子了吧?
听你这样说,扳网很像一架盘子秤。
是的,像一架盘子秤。当扳网落进水里去的时候那块石头就会随着桅杆升到空中去,当起网的时候你就得用力拉动桅杆后面的绳子。但那个初秋的细雨的天气里,我立在河岸上还不知道那是扳鱼用的网,那个时候我只看到一个架子立在河水里,显得很孤独。之后我在岸边看到了一座用白色的塑料布搭成的棚子。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雨衣的人走出棚子,沿着用砖铺成的小路朝河边去。我立在雨水里望着那个人拉动桅杆后端的绳子,之后我就看到有一架网慢慢地露出水面,当网完全出现在水面上的时候,我看到有几条半尺长的鱼在拼命地跳跃,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暂时忘记了烦恼,沿着小路朝河道里走去。
由于长年的践踏,被雨水渗透的路面上仿佛涂了一层润滑油,我只有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边上发黄的草地走。由于河岸的坡度很陡,我的身子几乎弯成一个几字,我抓着坡面上一些较大的野生植物的枝条,用来分散我身体的重量,尽管这样,在我快下到坡底的时候还是滑倒了,我的身子在我的惊叫声中一直滚到河底,在一片纷乱的泥泞里停住了。
当时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我一身泥水地坐在泥泞里,我抬起头看到那个身穿雨衣的人立在我的身旁,使我吃惊的是从那件雨衣里露出来的却是一张女人的脸,由于雨水的缘故,我分不清她是个姑娘还是个少妇,但她当时也一定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她手里拿着一个长把鱼舀立在那里愣愣地望着我。我对她苦笑了一下,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我站了两次都没能达到目的。
起初她好像有些犹豫不决,但她看到我的样子还是丢掉手中的鱼舀走过来,她说,摔着了吧?
我说没有。但我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感到我的膝异常地疼痛。她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膊说,来,我帮你一把。女人的脸离我很近,我从她那里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腥气,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现在我就能感觉到那腥气从车窗外的雨水里飘过来,这使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可能是由于风吹日晒的原因,那个女人的皮肤非常粗糙,但她的手非常有力量,我在她的帮助下来到了塑料棚里,棚子里有一架兜床,此外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那个女人扫我一眼说,衣服湿了,脱下来吧,不然会冻着的。
说完她走出棚子,一直走到河边,她面河而立,一动不动,河风掀动着她的雨衣的衣角,发出湿漉漉的声响。她说,躺到被子里去。她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身,她走到扳网前,用力拉起扳网。我脱掉外边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躺到潮湿的被子里去,目光穿过在空中滑落的雨水看着她把渔网扳出水面,这次我只看到有一条小鱼在网里跳,但这次却有十多只蚂虾。女人把鱼和蚂虾都舀进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然后提着水桶回到棚子里,这次她脱去了雨衣,她把我的湿衣服拿到河边洗去泥巴,又拎起来拧净水搭到棚子中间的绳子上,衣服从空中垂下来几乎碰到了我的脸。那女人看我一眼说,只有这样了。说完她就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她身下的竹凳被压得吱吱地响。她伸手抓过那只红色的塑料桶,把鱼扔进床下竹篮里,而后抓起一只蚂虾,她用手指掐去蚂虾的头和尾巴,那只被掐去头和尾巴的蚂虾在挣扎之中被她送进嘴里,而后她又拿起第二只。这个时候她仿佛突然想起了我,她看我一眼说,你吃吗?
这样的场景和她异常的动作使我如同走进一个梦境,我痴呆地看着她。那个时候我冻得发抖的身子刚刚得到了一些温暖,我就那样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望着那个女人吃蚂虾,她很夸张的咀嚼声如风一样在我的耳边响起,那股腥潮的风已经彻底地贯彻了我的肺腑,使我再也感觉不到那浓重的腥气了。但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吃蚂虾,她吃完之后看我一眼说,你是来青台烧纸的?
烧纸?
是的。你一定是来烧纸的。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就来了,我见过你,你忘了?我对你说,你忘了我可没忘。那一天也是这样,下着雨,你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我的背后望着我扳鱼,一直望着,却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天黑的时候你买了我几条鱼,给了我十块钱,可我没有零钱给你,你说算了。这是你那天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之后你就爬上河堤走了。一晃就是一年,我知道你今年还会来,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是来烧纸的,青台这个地方你不能不来。
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她好像不加思索地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她每天都思索这些问题,这些话语才这样自然地流出来。最后她说,你的腿是不是崴着了,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说,是崴着了,膝盖已经肿了,看来你今天是走不成了。说完她站起来,走到棚子外面,我看到雨水已经停止了飘落,那女人在棚子外边迟疑了一下,还是沿着河道往前走去,她的脚步撞击泥泞的声音逐渐地轻淡下来。我吃力地抬起头来透过塑料布望着她逐渐变小的身子,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她白色的衣服在那个灰淡的天气里显得非常的突出,如同一身雪白的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