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当天夜里生下了一个女孩,她就带着她的女儿在出事的河坡边搭了一个棚子,长年以扳鱼为生,那个女的在三年前一个夏夜的暴风雨里淹死在河里,后来她的女儿就继续替她母亲守着那架扳网。在这一带许多人都知道这个事故,先前每天都有人来河边看这个守扳网的女人,后来人们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传说,大人讲给小孩听。那个女人一直在这里守了很多年。每年前来青台上坟的城里人都会在河道里看到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每年的这一天,这对母女都会把从河水里扳上来的鱼放回去,只是把蚂虾留下来,这些年来,她们养成了生吃蚂虾的习惯,她们几乎不再吃别的什么东西……
那么是谁在食物里下的毒呢?
你爹。
我爹?
是的,是他自己,那一天他在饭锅里下了很多剧毒农药,后来我们在他的衣服上他的手上都发现了这种农药。
那他为什么要下药?
为了你妈。在他来渠首出工的时候,你妈怀着你和他的情人也就是你现在的爹一块儿跑新疆去了,几个月来你爹都黑着脸闷闷不乐,有几次我都听到他在睡梦里咒骂那些派他来水利工地上干活的干部。有些时候他坐在那里会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不来工地就好了,我要是不来工地就好了,结果他就闷出了那种事儿。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就见他在床上打滚,他嘴里一边吐着白味一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饭……里……有毒……
后来我突然发现这个盲眼老人是一个渴望表述者,由于他一个人长年守着这个残破的渠首,没有人和他在语言上进行交流,他就感到孤独,为了消解这种孤独他就不停地对他所见到的人进行语言的表述,在他这里,他所叙说的对象已经降到了次要的地位,你现在就是变成一棵草或者一块石头他也能对你说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那个阴雨的天气里,我被盲眼老人的话语所围困,在他如同流水一样的语音里我的头脑感到昏昏沉沉,到后来我一点也记不清他所说的内容了,他的话语变成了一种催眠剂,在他苍老的表述里,我渐渐地睡着了。
你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我当时可能就是坐在那儿睡着的,可是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却躺在老人的床上,那位盲眼老人已经不知了去向。我惺忪着眼睛走出屋子,我几乎找遍了渠首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但在我的感觉里,这里的每一件物体上都印满了盲眼老人的语言,那些语言就像那里随处可见的生机勃勃的青苔。
到后来你一直没有见到过那个盲人?
没有,但我知道他去哪里了。那天在我找遍渠首的很多地方之后,仍然没有见到他。我知道我不应该漏掉每一处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最后我沿着蓄水池东边的小道来到了通往渠首主要建筑底层的通道,通道的水泥台阶上同样长满了青苔,为了防止滑倒,我几乎是蹲着沿着一个又一个陡峭的台阶下到底部去的。在底部的正中间,有对长满红锈的铁门,铁门好像刚刚启开过,但铁门却从里面锁住了。我用手敲了敲,铁门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声音使我感到恐惧,我抬起头,天空在我的头顶上变得是那样窄小,我如同掉进了一口深井里,当时我的头发全都倒竖了起来,我哆哆嗦嗦地爬出那个通道,但我仍旧不死心,我又顺着那个唯一能通往渠首的天桥来到了二楼。二楼门上的锁已经锈死,我只有从一个破碎的窗子里爬进去。在这里,所有的窗子都已经破碎,风从它们之中自由地来往。但当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些,我只看到二楼的中间有一个修建时就留下的长方形的空洞,正常的情况下从这里可以看到楼底下也就是渠首底部的全部内容,但由于天空灰暗的缘故,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洞,黑洞好像没有根底,加之空洞四周的栏杆都不存在了,我没有敢走近它的勇气,在我的感觉里有许多阴森森的气息从黑洞里冒出来,压迫得我不敢出气,我那样哆哆嗦嗦地站着。透过眼前的窗子,我看到了空旷的河道,许多灰白的水气如雾一样在窗前飘过,这种情景使我有一种如同立身于悬崖峭壁之上的感觉。
那位盲人呢?
他一准走进了那个黑洞。
那后来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活动的白房子。
活动的白房子?
对,活动的白房子。下面我就给你讲讲活动的白房子。
活动的白房子
实际上那天在我最初站到河堤上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座活动的白房子,但由于这座活动的白房子偏离了我的视线,所以它最后才走进我的记忆里。在这里用记忆这个词不是太准确,是吧?应该说是思想里,或者说是现实里。
那天在我走出渠首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把我身上的雨衣还给那个女人的女儿,我没有想到那个脸面很黑的女人那个浑身散发着腥气的女人竟和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我想我应该到那里去,那时我就有一种想再见她一次的强烈愿望。可是当我赶到她安放扳网的那段河道里的时候,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孤单的塑料棚和那架在水里晃动的扳网。
我环视四周,河道里除了充满潮湿的空气就是灰暗的光线,我来到棚子里的兜床上坐下来,下决心等待那个女人的归来。在我等待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又一次对那个扳网发生了兴趣。我沿着泥泞小路来到扳网前,从空中垂下来的绳子使我想到被剪断的绳索。我站在扳网前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拉住了那根绳子,那根绳子湿漉漉的,如同握着一条水蛇。我用力拉动那根绳子,一边拉一边抬头看那只被拔光了羽毛的肉鸟从我的头上飞下来,从绳子里挤压出来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我的脸上,但我没有太在意,我第一次拉动扳网的新鲜感使我把一切都忘记了。扳网在我拉动的桅杆的带动下,慢慢地露出了水面,当网全部都露出水面时,我没有看到一条鱼或者一只蚂虾,在那网里我只看到了一截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肠子,那截肠子被一根麻绳牢牢地系在网中间,我想那东西一定是为了吸引鱼虾,可是我在网里没有看到一条活鱼。在我等待那个女人回来的过程中我一次次地把扳网放进水里又扳上来,但是我没有捕到一条鱼,在网里我看到的只是一些被流水冲来的杂草和被水泡发的木棍,一些被人吃剩的瓜皮和几只死老鼠,这使我感到失望。就在我对扳网失去兴趣的时候,我听到了有船桨击打河水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有一只小船从下游划过来,划船的就是我要等待的那个女人。
我丢掉手中的绳子,扳网就慢慢地滑进水里,我看着那个女人把船靠在岸边,从船上扔下来一只铁锚,她从船上跳下来,风一样地走过来,她说,你没走?
我说,没走,他们都走了。
你也应该走,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我到哪里去呢?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想待在这儿?这可没有什么好待的。她说着走回她的棚子,在床上坐下来。我拍了拍手跟过去在竹凳上坐下来对她说,没什么可待的?你为什么和你母亲在这里一待就是几十年?
我母亲?我母亲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这么多年来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扳鱼,这些年来到我这里来的都是一些男人,你没有看到在这片河道里到处都叠满了男人的脚印吗?你还年轻,所以我说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说不准就会出点什么事儿。
在这河道里?
是的,在这河道里有许多冤死鬼。
就是埋在岸上那片树林的那些人吗?
是的。
那些人是怎样从那辆开进水里的汽车里弄出来的呢?
汽车?没什么汽车呀。
那些人不都是被开进水里的客车闷死的吗?
不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被炸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