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琳的记忆单薄得像一片白纸,她的身子风一样地飘到河边,满河道里的春水满河岸的绿柳,远处的白帆和飘荡而来的颍河调子都如同梦幻一般,她想在这梦幻般的情景里听到明的口哨声,可她只听到了身后朝她追过来的脚步声。琳转过身看到成的时候,她感到面前的这张脸十分陌生,那张脸—会儿像明一会儿像成,到最后她再也不能把他们两个的面孔分开。那天琳跟在明或者成的身后,越过大堤穿过那片杏树林子看到远处阳光下的那所红砖院墙的时候,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看清了走在她前面的那个宽厚的背影就是成,她说:“你……”
成听到琳的声音停下来,琳的神色使成迷惑不解。琳说:“老娃又找你说那事了?”
成说:“是哩。”
“我不叫你去。”琳说完又接着说:“我就不叫你去!”
琳看到成的脸飞快地被粉红色的喜悦涂染着,她又说:“一想起明我就怕。”琳看到成脸上的那些粉红色的喜悦又飞快地退下去,她就不再说话了。他们一时默默无语,他们肩并肩默无声息地朝那所红色的房院走去。
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从镇子里老娃的面粉加工厂里传来的机器声使得琳和成行走着的田野更加幽静,在接近那所红色的房院的时候,琳又突然问成:“你去部队几年……”
成说:“三年。”
琳说:“我不是问这。”
成说:“问啥?”
琳说:“你就没想着给我来封信?”
成的神色突然慌张起来,他说:“没有。”成觉得这句话不合适接着又补了—句,他说:“忙。”说完这话成就匆匆地走进院子,头也不抬地干他的活儿,他把滤净的豆浆倒进一口大锅里,神情木然地烧着锅。红黄色的秫秸火从锅灶里窜出来,映照在他的脸上,那脸就失去了正常的色调。他把煮熟的豆浆起到一口大缸里,又加入一些石膏,就是这个时候成突然发现,桔红的阳光从西边的墙头上越过来,把堂屋的房顶照得一片紫红,紫红色的房顶像一片凝聚的血,那血块渐渐地深重起来。成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他木然地望着那血块渐渐消失,一直到有一阵三轮车的机器响到院子里为止。
那辆机动三轮车像个疯子冲进院子,停在了东边的猪圈与厨房的交接处,那个浑身油腻头发纷乱的小伙子跳下来叫一句:“饿死了!”就一头扎进厨房。那个时候厨房里已经亮起了灯光,灰白的蒸气在光亮里挤拥着,然后从窗口门口里逃出来,融进渐浓起来的夜色里。成接着看到那个大屁股女人从车箱里跳下来,径直地朝西边的作坊里走过来。大屁股女人来到豆浆缸前看了看,顺手操起桌上的铝勺,伸进缸里舀了半勺豆腐脑儿,唏唏溜溜地一气喝完了,她喘了一口气说:“石膏大了!”说完大屁股女人伸手又去缸里舀了半勺,放在嘴边慢慢地喝,喝到一半时她停下来看着成说:“你不喝?”没等成说话,她又把头埋下去,把剩下的豆腐脑儿喝完了,然后顺手把铝勺丢到原处,就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下来。大屁股女人伸着脖子打了一个嗝,从兜里掏出烟来自个燃着,这才看着成说:“摊牌吧。”接着她又说:“我知道,你来我这干活也不是为了那俩工钱,想挣钱你开车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欠着身子放了一个屁,放完屁之后她又看着成说:“想成事儿你就应我俩条件。一是教会狗义开车,你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得让他学会点挣钱的本事儿,我这把年纪了,也不能老这样磨豆腐。”说着,大屁股女人站起来伸手拉亮了电灯,电灯光一下子把作坊里照得很亮,明亮的灯光一下子把成和那个大屁股女人拉得很近,大屁股女人接着说:“这一条不难,说明了第二条也不难,帮着狗义买辆汽车。这三轮车他不想开,只是我手头有些紧,买车还缺点钱。”说完她又在长凳上坐下来,把烟叼在嘴上,她把空出来的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个红本本伸到成的面前晃了晃,她说:“接着。”成迟疑了一下还是探着身子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红本本,成看到那是一本结婚证书,成颤抖着把结婚证打开,他在那里看到了明和琳的合影。
“其实也不缺多钱。”大屁股女人又说:“我把卖猪的钱加上才凑了个整数。”
成说:“缺多少?”
“三千。”大屁股女人说:“你要觉得中那本本就归你了。”
成把那张照片从本本上揭下来,又从中间撕开,然后站起来走到灶堂边蹲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一半连同那个本本一块儿扔到灶膛里去了。他看了一眼手中剩下的照片,然后装进了衣兜里。
大屁股女人站起来说:“那就吃饭吧。”她朝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琳那儿你放心。”说完她就走进夜色里,从作坊里射出去的灯光只照住了她的下半身,成看到她丰满的屁股在灯光里一错一错地走失了。
成草草地吃过饭之后,就把凝结了的豆蛋白质分别放进两个木框里,用灰白色的兜布包了,放下木板,又分别放上两块石头,被挤压出来的水从木板的缝隙里流淌着,由强渐溺的流水声如一支曲子在成的耳边慢慢地消失了。成在这曲子的伴奏声中把作坊的一切收拾停当了,他拉灭电灯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了西边天上的那半轮新月。成在月光里站了一会儿,才走进那间支了石磨的作坊里。成在门边对着院子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把门关上,用根木棍把门顶死了。成在床上坐下来,从兜里掏出琳的照片放在灯光里很仔细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把照片举到眼前,那张撕裂的照片慢慢地朝他的唇边滑过去,成亲了一下琳就把她放在床上,然后起身走到窗前,把那块深蓝色的窗帘拉严了。成重新在床上坐下来,他拿起床上的枕头翻过来,拉开枕头上的拉索,从枕头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信来。成一封一封地数,数到第六十四封的时候,信没有了,他又把手伸进枕头摸出了三封,之后又摸出了一封,他把信放在一起又数了一遍,总共是六十八封。成把手里的信一封接一封摆在床上,最后把琳的那张小小的照片放在了信的中间。看着摆了一床的白色和米黄色的信把琳围在中间,成就有些激动,他站起来搓着手在床边走来走去,他感到很快活。成在床边坐下来,拿起右下角最边上的一封,取出里面的信展开,在灯下认认真真地看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的装进去,放在一边,接着又看第二封。看了第二封又看第三封。他—封一封地看下去,在漫长的时光里,成一直被一种情绪激动着,在看完最后一封信的时候,他的手都哆嗦了。他把那些信拢在手里走到门边,走到门边他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他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轮新月仍旧挂在西边的天上,夜空里弥漫着一种浅淡的桔黄色,院子里像飘荡着一团淡淡的黄雾。成在那团黄雾里走到琳的门前,琳的房门关闭着,他把手举起来,但落下去的时候,他握着的五指松开了。成松开的五指轻轻地落在了门板上,他的手指在琳的门板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成感到握信的手汗浸浸的。成在门边蹲下来,把手中的信轻轻地放在门台上,然后在门台上坐了下来。成望着桔黄色的月色在春风的吹拂下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上的那轮新月沉到西边的树林里之后,成才站起身来往回走。成走了几步立住了,他回身看着那扇门,那门没有动。成看到门台上的那堆信像一只灰色的兔子卧在那里。成思索了一会又走回去,把门台上的信重新拾起来。成拿着那叠信回到屋里,坐在床上又思索了一会儿,他从窗台上找了半截红色的蜡烛,用火柴燃着,把手中的信一封接一封地燃着,然后丢到一个脸盆里。成蹲在地上,信燃起的火光把他巨大的身影一晃—晃地摔打在墙壁上。每烧一封信,成的眉毛都会痛苦地拧一下。在烧到第六十八封的时候,成手中的信没有了。成蹲在那里看着最后一封信的火苗熄灭后,才披上衣服拉开门。成来到院子里朝琳的房门看了一眼,才轻轻地拉开院门,朝颍河镇走去。
成在那轮新月消失之后的夜间,来到了老娃的面粉加工厂里,那个时候老娃正在和几个哥们儿“修长城”,老娃起了一张牌用拇指搓了一下就“叭”地一下亮在牌桌上,叫道:“我操,摸来了,七万!”老娃兴奋地站起来对成说:“就知道你要来。”
成说:“我想借几个钱。”
老娃说:“多少?”
成把手指伸出来亮在老娃的面前,老娃说:“三百?”老娃见成摇了摇头又说:“三千?”老娃看见成点点头又说:“乖乖!”老娃蹙了蹙眉头最后说:“中,但你这就得给我上班。”
成说:“现在?”
老娃说:“现在。城里的食品厂等着用面,车都装好了。”
成说:“钱呢?”
老娃说:“等你明天回来再拿吧。”
成就在那个黑夜里把车开出了颍河镇。车一上公路成的心里就打冷颤,路边粗大的柳树排着队退到后面去,两道灯柱在公路上合成一体,把本来平坦的路面照得坑坑洼洼。成朝倒车镜里看了—眼,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成清楚地看到明坐在后面车厢的面袋上,装得高出车箱的面袋把明耸得更高。成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思索着,这时成看到前面左侧的公路边有一棵粗壮的树枝伸到路中间来,他就咬着牙把车往左打,他加快速度开过去,他在倒车镜里清楚地看到那根树枝很容易地就把明从车顶上扫了下去,明摔在公路上七窍出血,死了。成咬着牙开出一段路,可是当他又朝倒车镜里看时,明还是原来的样子坐在车厢的面袋上朝他招手,成的头皮发紧,随着就出了一身冷汗。成感到身边的这个黑夜无比的恐怖,恐怖得有些让人绝望。成在绝望里又一次咬着牙把车开得靠边,又一次冷不防用树枝把明从车顶上扫下去。这回成把车停住了,他把停住的车倒回去。成想象着倒回去的车压在明身上的情景,明的头,明的身子,明的胳膊,明的腿都被他倒回去的汽车压得血肉模糊,随后他开着车飞快地逃走了。可是没开出多远,成突然又在前面的灯光里发现了明,明叉着双腿举着右手站在公路上拦他的车。成两眼发直,只觉得裤裆里一热,就有一股尿流出来。成哆嗦的双手握不住方向盘,那车飞快地朝明压过去。成在灯光暗去之前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接着,他就感到有样东西嵌入了他的脑袋。那车拧了—下腰,就翻到深深的路沟里去了。之后,黑夜就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