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老谭突然惊叫起来,颤抖的手指着后墙上的窗子。我看到玻璃窗上贴着一个影子,我看清是那个脸上长痣的女护士,我就来到窗来,准备打开窗子和她说话。没想窗子被冻住了,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拉不开那窗子,只好无奈地对她笑了笑,隔着玻璃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天气越冷,她脸上那个巴掌大的痣就越红,就像一块晒干的猪皮。她舞动着胳膊朝我打手势。我明白她的意思,要开晚饭了。我给她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大声地和她说着话,我告诉她,我这就去。可等我转过脸时,屋里已经没有了老谭。我追到院子里,老谭像一条疯狗,在雪地上杂乱无章地跑着。
六天前,也就是新年的元月8日,老谭离开他儿子的尸体,可不到半个小时,他就两眼失神当着众人解开裤子撤尿,接着一头撞在了墙壁上。他二十年来的光辉形象被这一泡尿冲得一塌胡涂,他疯了。那几天同现在一样阴沉,我们在那阴沉灰暗的天空下给刘老师送葬。自从元月5日那个寒冷的凌晨,我在坑边的小道上发现刘老师的尸体后,他已经在家里躺了两天。刘老师临死的那个夜间是他看校的最后一个夜晚,可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喝得烂醉,又是怎样倒在了坑边小路上。在给刘老师送葬的路上,我一直想着他那奇特的面容。可没有想到了是,奇怪而恐惧的事情就这样一连串地发生在我们的身边。
在我们为刘老师送葬的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元月8号,老谭的儿子也突然死亡。奇怪的是老谭的儿子也死在替他爸爸护校的夜晚,不同的是他死在温暖的被窝里。那天下午,在老谭离开他儿子的尸体时,突然就疯了,他在校院里不停地奔跑,拦都拦不住。一连串的灾难,使颍河镇人感到了恐惧。我同情地看着一向为人平和的老谭在雪地上奔跑,实在弄不清他的生活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那个痣脸女护士来到我的身边,十分讨好地看着。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我并没有打算告诉她,我已经有个漂亮的妻子,如果那样,我将无处逃避老谭那无休止的胡言乱语。可是第二天下午,我对老谭的胡言乱语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当从他的衬褂兜里掏出那四封字迹完全相同的纸条时,我突然明白过来,老谭颠三倒四的絮絮叨叨,并不是胡言乱语,实际他是在向我叙述一个惊人的故事。
后来,我吃力地回想着老谭的胡言乱语,并在一张纸画过来画过去,最后我理顺出这几天老谭的胡言乱语,大体上可分为第4节里的几件事情。
4
B:他在会计室前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敲响了会计室的门。老秦拉开门说,是你呀,进来。屋里很暖和,他捂了捂冻得发红的鼻子。一顶棉帽子低低地压在他的眉线上,看不清他的额头。
老秦说,有事?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借几个钱。
借钱?多少?
二百。
这么多?家里有事?
他的眉紧锁着,像有一件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他说,儿子要结婚。
噢——老秦说,十块八块可以,这么多我可作不了主,得校长批,学校的制度你知道。说完老秦探过身子低声说,要不你先把学生交的保险金和书费用上,回头再用受礼的钱顶上。
他木然地点点头,裹了裹大衣走出了门。
关于B的补充说明:在我看护老谭的日日夜夜里,我听到他不止一百次地絮叨着下面四个数字:200、300、400、500。在老谭疯后,我才知道他不光向我借过钱,而且向不止五个人借过钱。后来我又知道了一件使我大为不解的事,老谭的儿子并没有准备结婚,在这方面,他撒了一个谎。
C:时间像一位负重爬坡的小脚老妇,艰难地在他的眼前走着,他裹着军大衣蹲在柳丛里,望着冷森森的月光在河面上跳跃。灰色的对岸像座庞大的坟墓,风在幽暗的墓室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那声音鬼魂似地从水面上荡过来,使他毛骨酥软。他打起精神注视着河边那个高大的下水道,他看到一个黑影在柳丛边晃一下,一眨眼,那黑影又不见了。一阵寒风吹过来,他感到寒冷像刀子已经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弯着腰朝那下水道走去。他来到下水道边,先往河岸上看一眼,才蹲下去摸他多会儿放在那里的东西,可是他的手摸到的只是一片冰凉的泥土,那里什么也没有。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什么时候拿走的?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刀顶在了他的胸口上,他甚至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倒退两步,脚下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突来的变故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从地上爬起来,没头没脑地朝河岸上跑去。
街道像一条昏死的肠子,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思索着刚刚经历的事情,他希望他走在梦境里。他希望他从梦中醒来,看到一轮温暖的太阳,重新让他去感受生活的意义。树默默无语,房子默默无语,只有他的脚和冰冻的土地谈论着。土地说,孩子,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话。他感到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就站住了。他看到了一只明亮的窗子,那窗子里嵌着一个人的头影,他似乎对那影子很熟悉,他站在寒冷里,一直看着那个在窗子里时儿晃动一下的影子。最后,他终于下决心敲响了那扇门。走进屋里,他才明白自己来到了一处十分熟悉的地方。进门之后,他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接着就看到了他。他们两个彼此都感到有些意外。他用被酒精浸泡得发红的眼睛看着他,他没等他招呼,就主动坐了下来,伸手拿起酒瓶子,斟了满满的一杯,递给他。他用手里的酒瓶子和他碰了碰杯,然后把手里的瓶子举起来,喝了一口。
他突然说,酒真好,能浇愁。
他说,对。
接着他又说,你还记得那只蜈蚣吗?
记得。他说,在天上……吹……吹着……响哨……
他感到那酒很辣。就把瓶子放下来,来到靠墙放着的高高和存放实验仪器的架子前,他的身影在架子上晃来晃去,显得十分高大,像从索罗门的瓶子里钻出来的魔鬼。
关于C的补充说明:很久以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元月5日上午,也就是刘老师死去的那天上午,我去实验室里取酒精,可不知道谁把两瓶用来做实验的酒精用了个净光。由于沉浸在对刘老师不幸死亡的悲痛里,我把这件事忘在了一边。实质上,这件事事关重大。
D:他蹲在那里,吸吮着火纸燃烧的气息。那堆火纸在夜幕里挣扎着,最后还是被火苗斩尽杀绝了。坟上的新土已经结冻,尽管隔着棺材,隔着坟土,他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从棺材里钻出来看着他。寒风摇着他头顶上的树枝,就像一个寡妇在哭泣。那哭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就像水浪一样把他压在下面,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渴望那哭泣声能停下来,能让他自由自在地吸一口新鲜空气。可是那风不但没停下来,而且越刮越大。这使他感到了绝望。
他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远处传过来,接着他看到了一个黑影一晃一晃地走过来,来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了。那黑影先哗哗哗地撒了一泡尿,然后朝他蹲着的地方走过来,在那座新坟边蹲下,屁股朝着他吭吭哧哧地屙起屎来。他先闻到了一股臭气,完后,那黑影站起来走了。他站起身来,揉了揉蹲得有些发麻的腿,蹑手蹑脚地跟着那黑影子往前走。他看到那黑影走到一所院子里,又走进一间房子里。等屋里的灯亮起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颗嵌在窗子上的头影。一看到那影子他就哆嗦起来,他止住脚步,仇恨地看着映在窗子上的影子。
当他下定决心敲开那扇门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他的住室。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面前同样吃惊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的手里拿着一些零碎的钞票,刚数了一半。
那年轻人莫名其妙地说,我只来了几盘,没输。
他看他一眼,说,睡吧。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很耐心地看着那个年轻人钻进被窝里去,才站起来把窗子关好,又回身松了松屋子当中的炉子,下了两块蜂窝煤。他对躲在被窝望着他的那双眼睛说,睡吧。然后转身把门带上,走进寒风刺骨的冬夜里。
这时你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本节的三个故事是用B、C、D来作为标记的,却没有像常规那样先用A。实际,A我已经用过,《影子》里的第二节,就是本节A的内容。
5
我发现那四张纸条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你也知道那天下午外边下着鹅毛大雪。这句话我本来不想使用着重号,可那天下午的实际情况确实如此。
事情是由痣脸女护士引起的,我可以对你说,那个时候她已经爱上了我。她有事没事就往我病房里跑,把要做的事做完了,还要找事做。当然,后来这事我从来没有对我的妻子提起过。那天下午,她突然别出心裁要给老谭洗衣服。她把老谭刚换下来的内衣从床底下翻出来,就是在那件内衣的上衣兜里,她发现了那四张纸条。
当我看完那四张字迹完全一样的纸条时,如坠五里雾中,我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半天,才弄清楚实际这是四封匿名信。这四封匿名信的内容大致相同。
时间 匿名信内容
元月2日:两条由你选择:
⑴:公了,让你丢人坐牢。
⑵:私了,今晚拿二百元钱放到河边的下水道的最底层。
元月4日:今晚拿三百元放在大坑老井的石头下。不然我不放过你。
元月6日:今晚拿四百元放在第一次的老地方,不然你逃脱不了。
元月8日:今晚拿五百元放在镇外的新坟脚下,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
一:刘老师死于元月5日夜间,而第三封信出现在元月6日。写匿名信的人,刘老师可以排除在外。
二:老谭的儿子死于元月7日至8日之间,而第四封信的日期是元月8日。写匿名信的人老谭的儿子可以排除在外。
接下来的事我不能不对你说,在我看明白了那四封匿名信之后,老谭突然不见了。那天我和痣脸护士找遍了医院的角角落落,里里外外,也没有见到老谭。天黑的时候,我不得不向校长打了电话,说明了这里的情况。我在恐惧的黑暗里躺了一夜也没有睡着,第二天上午,我正坐在病房里发愁,传达室的老头突然跑来叫我,他气喘嘘嘘地说,你的电话。
果真是我的电话,电话是校长打来的。校长说,不用找了,他回来了。
我给校长弄胡涂了,我说:谁回去了。
校长在电话里说,还会有谁,老谭。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知道,我和老谭所在的这所神经病医院,离我们颍河镇足足有四十公里。我说,他怎么样?
身子都硬了。校长在电话里痛心地说,他死在儿子与刘老师的坟之间,就那样……
我听到了校长的凄泣声,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挂上了电话。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站在白色的雪地里,可奇怪的是,在雪地上,我没有找到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