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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你听到没有,大姑?樱桃一把抓住申桂枝的手说,姑,你得给俺想想办法。

舅母吸了一气烟说,说到这一步,你姑就是不干这支书,也得给你续上合同,但有一条咱得说清楚……舅母停顿了一下说,你和樱桃,现在就去办手续。

像有一根棍击在了陈坤的头上,他没有想到舅母会走这步棋,他喃喃地说,我还得回去看爹,去看爹……舅母说,用不了多会,我都给他们说好了。接下来,陈坤就像做梦一样,他在父亲奄奄一息的那个傍晚,和樱桃一起走进了镇政府,在民政所里,他和樱桃完成了一个虚假而又真切的事实。

第四步

紫红色的霞光穿透高大明亮的窗子,照在陈文财那奇特失常的头颅上。当时在场的陈家母女,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天最后的霞光是紫红色的,她们屏住气,看着那颗只包了一张皮的骷髅摆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们被痛苦折磨已久的心在缓缓地跳动,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被奇异的霞光所弥漫,她们都沉浸在那颗头颅所带来的疲劳里。

那头颅动了一下,转过来,嘴轮微微地颤抖,从那嘴缝里挤出一丝声音,那声音像两只蚊子振动着翅膀在充满紫红色的空气里飞翔。没有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但那声音却强烈地撞击着她们的心,她们好像同时听到了一声揪人心肠的呼叫声,我——饿——那喊叫声把她们的太阳穴敲得嘭嘭作响,她们看着床前的桌子上堆得小山似的花花绿绿的食物,却没有一个人能解除饥饿所带给他的痛苦。

咋还没回来?不知是谁说一句,陈家母女一齐朝外间里看。为时紫红色的霞光突然消失了,而空气里仍然迷荡着淡紫色的光亮。大姐回身用力地托起父亲的头,颤着声音说,爹,你想吃啥,你说……陈文财吃力地抬起他的胳膊,朝床头的桌子上指着,接着陈家母女们又同时感觉到了那声凄惨的呼叫,我——饿——

二姐在那我——饿——的回荡声中,拿过来一袋蛋糕,撕开口递给了父亲。陈文财的双手鼓动起来,一股力量神奇地出现在他的手上。事后,陈家母女在回忆这天晚上的情景时,都感到惊奇,她们在惊奇之中,看到陈文财把一块又一块的蛋糕朝嘴里捂,他像一只饥饿的老虎饥饿的鲨鱼吞食着猎物,他那副馋相,深刻在陈家母女的心里,使她们终生不能忘怀。她们在寂静之中,看着有两个包在陈文财的嘴里走动,她们在寂静之中,听着陈文财的牙齿吃力地切碎蛋糕的声响。就在这时,她们听到有沉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过来,但她们谁都没有动,她们没有勇气来打破这寂静。当那脚步声在门边消失时,她们同时看到了陈坤。

陈坤也看到了父亲的馋相,他看到父亲那没有光泽的眼睛在向他叙说着什么,他看到父亲吃力地向他抬起胳膊,他就扑过去,叫一声,爹——陈坤捉住了父亲的手,那手冷凉,没有一点温热。他看着父亲的喉头艰难地滑动着,父亲嘴里的包就消失了,他说,水——陈坤一边向身后的姐们说着,一边用手擦去父亲眼角里的两行浊泪。他接过三姐递过来的水杯,送到父亲的嘴边,可父亲却把水杯推开了。他看到父亲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从父亲的鼻腔里涌出来,坤儿……

陈坤说,爹。

父亲说,你哥……咋没回来……

隐坤说,他在找地道口。

陈坤感到父亲的手剧烈地抖动一下,父亲手上的指甲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胳膊里,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清从他父亲嘴里吐出的最后两个字,地……道……

陈坤看到父亲的头颅在说完那两个字之后,就垂了下去。他忙用手挡在父亲的鼻边,那里已经没有了一点气息。陈坤失声地叫了一声,爹——

一生坎坷的陈文财在这个多事之秋死于食道癌,终年五十八岁。

在他命归黄泉的那个黄昏,他聆听着夜的脚步声从遥远的天际边走过来时,突然像醒了梦,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个短暂的梦,现在他感到梦里的一切已模糊。在他清醒的最后一刻,他感到眼前异常的明亮,即使在昏暗之中他也看清了立在他面前那些人的面目。也就是在这一刻,他丧失了记忆。他已经认不出立在他面前的这些人了,这些人的面孔变得张狂起来,他们一个个青面獠牙,朝他扑来。他们张嘴喊叫的声音化作一阵暴雨,在他的感觉里倾注,那雨和着闪电雷鸣把一切都遮盖住了。雨水四处漫溢,先是打着旋,后又积起黄白色的沫子朝上涨。他看到从漩涡里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是多么的熟识呀,那只手朝他伸过来,突然变成尖利的铁爪,他痴呆地望着那铁爪刺进他的瞳孔,他甚至没有感到疼痛,眼前明亮的世界就消失了。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地……道……就被那铁爪带进深水里去,他感到混浊的泥浆兜头漫过来……

陈坤没有注意到父亲最后的面部表情,因为当时黑暗已经降临,那几丝迷荡在空气中的紫红色的光亮已经消失,这使他悔恨终身。但当时他父亲吐出的最后两个字他却听得分明,尽管当时他父亲吐字的力气十分地虚弱,像从地心里传出来的一样。到后来陈坤一直没有弄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什么会说出这两个字,当时他母亲在他的身后问道,你爹说啥?

地道。陈坤脱口而出。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父亲的遗言,到后来他才明白,尽管他父亲高高低低地活了一辈子,和娘风风火火地做了大姐二姐三姐还有他,但父亲仍是草命之人,他的一生就此像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他这么一股血脉。陈坤神情暗淡地坐在父亲的身边,木呆地听着姐和娘哭嚎。她们的哭声陡地蜂拥四起,把一个暗淡下来的黄昏搅和得摇摇晃晃,把四面的墙壁都摇得哆嗦起来,陈坤甚至闻到了飘浮在他四周空气里的热泪气息。在昏暗的灯光下,陈坤看见娘颤着身子把一枚厌胜钱放到父亲的嘴里去,只留一丝白线在外边。陈坤看到那根白线在爹的嘴角上动了一下,就感到爹嘴里的那枚铜钱在向他求救。那枚厌胜钱他是多么的熟识呀。那个满天飘落雪花却又无声无息的冬天里,当他从母亲朱红色的箱子里摸到那个粗布手巾兜时,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由得叫了一声,万振。

正在窗前看《杨七郎打擂》的谭万振转过脸来,他看到陈坤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球放着绿光。陈坤的眼神感染了他,他拿着连环画的手臂垂下去,他看着陈坤双手托着那个手巾兜儿走过来,在雪光的映照下,他看到了陈坤手里的那几枚的铜钱。陈坤捏起一枚铜币认真的看着,随着时间的流失,他的目光变得贪恋起来。从此,他的眼睛里就染上了绿光,那是一种一见女人就会散发的光。当初看到陈坤这种目光时,我就从心里生出了一种厌恶感,直到十几年后,当我在颍河镇的大街上,看到嘴流口水的陈坤时,我的这种厌恶感才有了转变。那天我在陈坤的身边轻轻地蹲下来,看着他那张熟睡的脸。我看到他的右手插到裤腰里,在叉开的两条腿之间隆起,他左手的手指松散地拢着,我在他的手心里看到了一枚铜钱,我小心翼翼地从他手心里取出那枚铜钱。在微弱的光亮里,我看到那是一枚年代不详外廓有云纹的厌胜钱:

风花雪月 男女合欢图

(正面) (背面)

这使我突然想起了普照寺。一九八七年春天,我去青海看望先在那里劳改后又在那里落户的姨夫的时候,我去了那座寺院。当我远远地看到那片在阳光里闪着光辉的镀金屋顶时,我的心里就哆嗦不止,我的幻想里就出现了那闻名于世的有关男女之事的佛像。可是那天我一直等到太阳西去,也只看到了一块围在佛像四周的黄布,我没有看到像上面的那枚厌胜钱上所讲的内容。我不知道陈坤在最初看到这枚厌胜钱的时候,是怎样的感受,但事隔多年,那天在他醒来之后,我仍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兴奋的绿光。那天,他从我手里把那枚铜钱夺回去,提着裤子就飞快地逃走了。而十几年前,在那个雪花飘舞的天气里,谭万振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那些厌胜钱,却是夹杂在铜钱里的那个墨绿色的烟嘴。谭万振伸手拿起那个烟嘴,在雪光里仔细端详。他在那透明的墨绿色里看出一丝淡淡的白雾来,而那白雾在他的感觉里越来越重,渐渐地托出刻在烟嘴上的一个“谭”字来,这使他感到惊奇,他不由得叫一句,你看。

陈坤从铜钱的绿光里挣脱出来,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个墨绿色烟嘴,但他没有看到从墨绿色的烟嘴里生出的那丝白雾,他只听到有一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过来。

嚓——,嚓——,嚓——

当年父亲掼在他头顶上的那一记耳光,和父亲踏雪的脚步声,很清晰地在陈坤的脑海里响了十几年,那声音使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枚铜钱,那枚铜钱就像骨骼一样植入了他的体内。现在,他又听到了那个脚踏积雪的声音,就是他身边的那片哭声,也没能止住那嚓嚓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但和一往不同的是,那踏雪的脚步是渐渐地离他而去,他知道那是父亲就要离开家人,走向远方那个寒冷的地方。他望着父亲的尸体,就像看到了那厚厚的积雪已经在阳光下化尽。他在那片阳光下,看着母亲一边哭泣一边把父亲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他用毛巾给父亲擦洗身子,从父亲的脸膛开始,慢慢地往下擦,他手中的毛巾透着凉气,走过死者的胸膛和小腹,在一堆纷乱的杂草前停住了。陈坤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卧在杂草里的物什,寻思着生命的来源。

穿上寿衣的父亲,被移到外间的灵箔上。娘和姐姐们拿着火纸哭着走出院子,到十字街口给父亲去送魂。陈坤跪在那里,透过那盏刚刚燃起的长明灯,目不转睛地去看父亲的头颅。父亲衣着臃肿地躺在那里,一张黄裱纸盖住了他的脸,只露出花发的头顶。这时陈坤感到身后有沉闷的呼吸声,他转过脸来,就看到了叔父陈文斌。

叔父的脸生铁一样地僵持着,他透过黄裱纸回忆着他同胞兄长的模样。兄长的脸像一缕灰云混沌不清,在他的面前飘来飘去。那个寒冷的早晨,义不容辞地首先乘着那缕灰云飘过来。他们立在冰冻的河岸上,看着鼓起肚子浑身淌着血浓的老爹陈仁亭,之后,他看到了哥哥手里的那个墨绿色的烟嘴。几十年后,陈文斌想起那个早晨还感到冷飕飕的,但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个烟嘴像一颗种子在他兄长的心里生了根。后来,也就是在谭青海失踪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当他又一次看到那个烟嘴时,他才突然明白了什么。哥是在给爹报仇,哥报起仇来不动声色。他知道哥哥的手段。如果哥哥使起手段来,对谁都不会手软。五年前,那个充满阳光的上午,他看到哥哥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合同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可是当他看完合同之后,就拧起了双眉,他几下就把那合同扯得粉碎,砸在了哥的脸上。那个时候,他的兄长只朝他冷笑。在他的记忆里,哥哥的冷笑是那样的不真实,就像现在躺着的这个人一样不真实,他甚至不想再去看一眼那张黄裱纸下面的脸孔,现在他想看的是跪在地上的他侄子的脸。他知道他的侄子更不好对付。他从村委会会计那儿知道,那张续订的承包合同,已经装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衣兜里。仇恨像稠浓的黑暗来挤压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只好转过身,回到院子里。

这时,一片哭声从院门里撞进来。接着,叔父看到自己的几个侄女在他的面前跪下了。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哭声使得他的鼻子发酸,他走过去,一个个地把她们扶起来。

第五步

许多日子过后,精神恍惚的陈坤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间光顾了这片坟地。他哆哆嗦嗦地站在那片被积雪覆盖着的坟前,思路突然清晰了。他在月光下看到冬夜的雪原一片银白,天和地像一块巨大的冰冷冻在一起,他感到了刻骨的寒冷。他看到妻子马慧和他的小姨子马岚一起从坟里朝他伸出手来,就泪流满面。清醒过来的陈坤孤独地坐在冬天夜间的旷野里,坐在妻子和情人的坟墓之间自言自语。他看到有一个人骑着车子,晃晃悠悠地沿着坟地边上的土路走过来,陈坤莫名其妙地问一句,那是谁?妻子马慧从坟里坐起来,生气地说,推迷,那不是你吗?那是我吗?陈坤疑惑地望了马岚一眼,马岚肯定地点点头,对他说,是你。接着她又说,你咋把你自己都忘了?真的是我吗?陈坤拍了一下脑瓜说,真的是我!在父亲去世的那天夜里,陈坤就是这样骑着自行车走在这条通往田埠口的土路上。强烈的电灯光从岳父家的门洞里射出来,正照着坐在老槐树下磨板凿的老岳父。岳父恶狠狠地说,龟孙家儿,谁叫你蹬我的门了?陈坤嗵地一声在地上跪下了,他一边磕头一边说,爹,俺爹……岳父说,你爷我也不管,咱断亲了!陈坤说,爹,我是来请您的……

岳父把板凿从磨刀石上拿起来,又在水里洗了洗,发狠地拿起身边的破布上来回擦着。不知为什么,在陈坤的感觉里,岳父磨凿的声音和父亲十几年前的踏积雪声惊人的相似。在后来,当陈坤自由自在地在颍河镇的大街小巷漫游时,那两种混合的声音时常伴随着他,先前那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随着无数次的回想,变得亲切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