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对,《呼唤与细雨》⑹、《芬尼与亚历山大》⑺都是。他还得获得过众多的电影奖,像《野草莓》⑻,就获得过柏林电影节金熊奖。《野草莓》讲述的是七十八岁的博格博士一天的生活经历。博士早起从家里出发,要赶到十几里外,去参加政府为他在学术上取得的成绩而举行的庆典。影片从老人的一个梦境切入,显然是一种象征。在前往庆典的路上,年迈的博士不断地通过记忆和梦境回到过去。看是一天,实际上是对其一生的重新阅读,是在与死亡面对中贯穿整个生命的重新阅读。伯格曼用电影清晰地表达了人类的梦境,表达了生命的苏醒,表达了对死亡的认识。伯格曼以一个老年人的视角,使我们每一个看到这部作品的观众,思考人生的意义。《野草莓》的叙事手法,让我想到福克纳,想到乔伊斯。伯格曼用面对死亡的目光,来打量由体验带来的沉思,同我们在阅读福克纳和乔伊斯时一样,使我们跨越了记忆和无意识的门槛,我们在现在与过去之间出入,在梦境与现实的相互回应里,完成了从历史到现实的瞬间转换。实际,伯格曼是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他在极短的物理时间里,来反映整个漫长的心理时间。而在叙事上,从两条线上展开,现实之中的旅行,代表着从现实到未来,而回忆中无限的心理时间,则代表着从现在到过去。
雪:在你许多小说的叙事里,也是这样的叙事结构。比如刚才我说到的《映在镜子里的时光》,这部小说的物理时间不到两天,而你却讲述了四十年间的历史。《映在镜子里的时光》叙事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文本和文本的环套,在当下的生活里,小说的主人翁阅读讲述1958年大跃进的《风车》和讲述1966年的《雨中的墓园》,很独特。诗人蓝蓝说,这是一部可以为叙事学提供研究的作品。对于语言表达本身神秘的探求,可看作是作者对艺术创作的最终追寻。我有同感。
白:对结构的探索并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更准确地表达作者对人生的感受和认识。少年的伯格曼体弱多病,常常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嘲笑,这种深受耻辱的经历在他的灵魂深处,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伯格曼的父亲是斯德哥尔摩一家医院里的神甫,他常常溜到停尸房去偷看尸体,偷偷地听父亲布道,伯格曼六岁的时候,就在父亲的惩罚下,体验到了死亡的恐惧。这些感受,后来都体现在他的电影之中。1934年,伯格曼在他16岁那年的夏天,前往德国,在魏马,他曾经参加过希特勒出席的一个节日活动,当时年青的伯格曼并没有在意,而到了他的成年,他常常对此感到耻辱。伯格曼对灵魂的忏悔表现在他的另一部电影《呼唤与细雨》里。
雪:我认为,这种对灵魂的忏悔,就是一个人的修养。
白:对。在《呼唤与细雨》里,四个女性都具有象征意义。三十四岁的单身女性艾格内斯住在一个漂亮的房子里,她不久将死于子宫癌。她的姐妹卡琳和玛利亚,以及女仆安娜一起守在她的床前。玛利亚是个性感的女郎,来给艾格内斯看病的大夫曾经是她的情人,即使在姐姐痛苦的呻吟声中,她仍然在寻找机会和医生调情。卡琳却是一个冷漠的人,为了不让丈夫碰她,她用打破的玻璃割伤自己的性器官,当着丈夫的面把血摸在脸上。而艾格内斯则是苦难的象征,艾格内斯因病痛无法入睡,她感到寒冷,呼唤自己的姐妹,可是她们却不理会。这个时候,只有女仆安娜来到她的身边,用大提琴声安慰她。艾格内斯躺在安娜的怀里,在安娜的安抚下,慢慢地死去。2005年秋天,我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里,看到米开朗基罗的《圣母哀悼像》时,我就突然想到了《呼唤与细雨》里的这幕情景,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安娜抱着艾格内斯的场景,和《圣母哀悼像》十分的相似。如果说,《野草莓》是对生命进行关照,那么,他的《呼喊与细雨》,就是对人类灵魂的审视。
雪:宗教的力量很强大。有的时候,宗教能给一个痛苦的灵魂带来安慰,使茫然无助的人有所依靠。在宗教面前,人往往会变成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会对他心目中的那个上帝,表达自己的心事。我想,伯格曼就是从上帝那里得到了面对自己的勇气。
白:这一点,我想只有伯格曼自己知道。但是,伯格曼对自己灵魂的忏悔,使我深受触动。而在叙事结构上,伯格曼对色彩的运用十分独到。艾格内斯房子里的墙壁、地毯、窗帘和帐幔都是红色的,混合着死亡、回忆和梦境,这种红色潜入了爱的子宫,如同人类出生时从母体里流出的血液。而女人的床单衬衣和内衣则都是白色的,体现了某种内在的东西,在这些白色里,好像漂浮着卡琳的冷漠,玛利亚的放荡和艾格内斯痛苦的灵魂。而后是黑色的葬礼,男人们黑色的西服和世界黑色的影子,象征着死亡,即使是白天,你也能感受到浓重的夜色。我们只有在艾格内斯记载往事的日记中,看到绿色,可是,由回忆而带给我们的微笑和幸福,已经接近了尾声。在走近死亡的时间之中,伯格曼对人性作了一次真正的考验。死者为活着的人撕开面纱,揭开心灵的真正面目。但是,死亡并没有改变什么,或者说死亡拒绝改变什么,在死后,爱才显得那么重要。在这里,安娜是一个爱的象征,安娜带给我们的温暖穿越了沉闷的死亡景象,使我们看到了爱的阳光。
雪:你从伯格曼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启示?或者说,小说的叙事和电影的叙事有哪些不同,又有那些相似之处?
白:电影和小说的叙事有着很大的差别,一个是视觉艺术,一个是语言艺术,但他们的本质是相同的,那就是对人类精神的表达。这种表达时刻都在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就是对艺术的探索。对艺术的探索,重要的是观念的变化。柏辽兹⑼的歌剧《特洛伊人》,描写的是古希腊特洛伊战争,而前段时间我看过一个新版的《特洛伊人》,出现在舞台上的古希腊士兵,全都穿上了二战时期纳粹士兵的军服,手里拿着卡宾枪,这给我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这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还有韦伯⑽的音乐剧《万世巨星》⑾,给我的感受也十分强烈。耶稣基督来到了现代人中间,他身边的人在不停地向他发难,问他当年为了救赎人类,而被钉在十字架上值不值得。韦伯在直接考问着现代人的灵魂。为什么能产生这样的作品,那就是观念的变化。
雪:你的作品给我的印象就是一直在探索,我记得《莽原》曾经发表过你小说研讨会的综述文章,题目就是《精神探索和叙述试验者墨白》,你自从创作以来,把你小说的背景都放在颍河镇上,并构成了你的精神故乡,形成了像沈从文的湘西,福克纳约的克纳帕塔法一样的精神载体,确实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白:有时候,我把我小说里的颍河镇当作我在现实生活里的场景。有些时候,我会想起怀斯⑿。怀斯出生在美国宾州费城郊外的一个名叫查兹佛德的小村。他一生只上过两个星期的学,每年的夏天除去到近处的缅因州去度假,到他去世,从来没有离开过查兹佛德。他的绘画作品里所表现的就是他生活的村子,乡村的小屋,朴素的小人物,表现着存在于人类内心的孤独感,在他作品优美的自然景象里,你却能明显地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哀愁和伤感。但是,他却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成为现实主义绘画的优秀代表。我从怀斯身上,获得了启示,我小说里的颍河镇已经像血液流进了我的体内,来到了我的现实生活里,我的生命已经无法和她分离。
雪:前一段我在网上看到一段关于你小说里颍河镇的论述,在我的电脑里存着,我给你看一看……在这儿,他是这样写的:……墨白的颍河镇是人类的某种精神载体。它不再是某个人物的,故事的,而是人的社会的生活的日常的另一方面,现实的另一面,真的另一面,假的另一面,我的另一面,种种的另一面。墨白都用文学的形式收藏了寄在了颍河镇。因此,颍河镇是一个缭乱的世界,令人惊奇的世界。这也是一个世界。福克纳表现的仍是现实的世界,是将现实的世界或破碎不堪的世界拾捡到约克塔帕的。墨白的构造选择了福克纳与卡夫卡。既有福克纳的大气,又有卡夫卡的虚幻和精神渴求。因此,颍河镇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又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吸引着一切,反映着一切……⒀我不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但和我对你小说里的颍河镇认识挺接近的。我从你和海燕的对话里才知道你在你在故乡先后待了三十多年,你对土地和你生活过的那镇子,真是太了解。
白:怀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画查兹佛德附近的山丘,并不是因为它比别处的山丘优美,而是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颍河镇是我生命里的东西,你无法不处处打上它的烙印。
雪:我读卡夫卡,觉得他的写作也是这样,他现实里的生存环境和他的精神状态,对他的写作起着决定性的影响。
白: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个时装礼品店的老板,这个犹太人只关心他的生意,对子女家管教严厉,使卡夫卡从小在心理上就笼罩着威权的压力。由于家庭和环境,卡夫卡幼年就形成了孤僻的性格,他对世界充满了恐惧,充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卡夫卡这样认定自己:我精神上病了,我的肺病仅仅是精神上的病移到了内部。事情都有它的两方面。或许正是他父亲对幼年卡夫卡的惩罚,才成全了卡夫卡在文学上的成就。如果卡夫卡在幼年的生活是另外一种样子,那么后来的卡夫卡可能就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卡夫卡。是卡夫卡的父亲教会了他对世界的不信任,于是才有了《变形记》,才有了《城堡》。与世界的对应和紧张的内在关系,成了卡夫卡小说的主题。
雪:有时候我就在想,是什么处使卡夫卡这样一个脆弱的人,这样一个对世纪充满了恐惧的人,来进行写作呢?
白:是他的直觉,是那种从他的内心里流淌出来的像雾一样朦胧的对世界的感受,孤独和恐惧,是世界给他的耻辱感和对人世的不信任。卡夫卡真实地反映了自己病态的精神世界,使这个弱不禁风的布拉格人,成为不朽。像伯格曼一样,卡夫卡并没有把自己的人生经历用文字直接表述出来,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全知全能的卡夫卡,那么卡夫卡对世界也就失去了他特殊的意义,他把自己变了格里高尔·萨姆沙,用奇异的、梦幻般的不合生活的逻辑,来表达他真实的精神事实。他让自己变成了土地测量员,把自己对世界的经验转换成寓言,并赋予他的文本以隐喻或者讽刺的本质。
雪:这就回到我们前面所说的话题,是怎样写的问题,而不是写什么的问题。
白:所以,我们不能忽视卡夫卡为了将自己的经验,转换成一个故事的想象性结构所采取的复杂性的手段,我们不能不承认,卡夫卡首先把象征性赋予了他小说,所以,当我们读《城堡》,读《审判》时,才能感觉到有着说不尽的主题,有着多种可能性。正是卡夫卡小说的象征性,才使他的生命这样长久,才使他能放到各种各样的环境里去。因为他作品的象征性和寓言性,所以才有了他作品的普遍性。